麟德殿后殿,殿门将前殿的宴乐喧嚣滤得朦胧。
软榻上对坐的两人。
天后指尖拈着一枚云子,沉吟未落,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看向库狄秋。
“月儿的事,亏得有你。”天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卸下威仪后的松泛,“今日傩祭,内命妇为她齐声祝祷,那般气象,很好。”
库狄落下一子,方抬眸温言道,“公主今日受命妇朝贺,气度沉静,比之往年更添几分威仪。如今东宫新立,朝局待稳,天后此时让公主殿下享此殊荣…”
她的话顿在此处,但并未被天后接上,遂只能继续道,“怕是会引得各方心思浮动。”
“要的,就是让他们动起来。”天后淡然接口,随手将黑子落在那要害之处。
库狄秋心下已然雪亮。
天后此举,是要将公主这枚棋子,落在两位皇子与武氏外戚的夹缝之间。
公主身份最是巧妙——她是李家唯一的嫡女,血脉正统,无可指摘。
却又是女子之身,断了那最要命的储位之争。
陛下圣体维和,若有万一,将来新帝不安于室,公主便是掣肘他的缰绳,若武氏族人野心膨胀,公主亦可辖制于他们。
天后这是…已不再信任自己任何一个儿子了。
但她一面忌惮儿子,一面又何尝不防备着羽翼渐丰的武家子侄?
扶持公主,便是为这莫测的将来,预先设下了一道绝妙的平衡术。
这盘棋局是越来越复杂了。
“公主…天资颖悟,今日观其应对,已初具纵横捭阖之能,必不会辜负天后这番苦心。”
她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天后闻言,唇角含着笑意,“又一个妙人来了。”
上官婉儿垂首敛目,如同月光下一缕清浅的流泉,行至软榻前数步后盈盈福身,“臣上官婉儿,叩见天后。”
叫起后,天后细细端详着她。
凤阳阁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她的耳目。听闻女官回禀时,她不过垂眸一笑。
少年人的痴缠,在她眼中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把戏。
到底是年轻有荒唐的资本啊。
“清减了些。”她语气平淡,“告诉太平,要张弛有度才好。”
上官婉儿此刻是真想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不仅知道…
还用这种举重若轻的方式点了出来!
“是。”她头垂得更低,“臣谨记天后教诲。”
“月儿的婚事,你有何看法?”天后目光收回到棋盘之上续问道。
看起来这不是一段可以马上结束的谈话…
上官婉儿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向殿门瞟。
许久没听到回答,抬眼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
“去,派个女官告诉公主,上官婉儿在本宫这。”
末了又补上一句,“就说呆会阿娘亲自给她送过去。”
这看着荣宠的话,却让上官婉儿心头一沉,依着她上一世的经验,这背后又不知道是天后什么算计…
“臣惶恐…”她抬手行了一个揖礼,“臣以为公主婚礼,自有礼部主持,臣不敢越俎代庖。”
天后与库狄秋相视一笑。
像是早已看穿她掩饰的心思,却有闭口不言的默契。
天后将一枚白子轻轻推入棋罐,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仿佛在说一桩寻常的园艺,“我有时看园中的果子,长得太好也是个烦恼。若由着它挂在枝头,怕被雀鸟虫蚁糟蹋了;若早早摘下,又可惜了那份饱满熟甜。”
她目光转向库狄秋,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秋儿说,是该让它风光烂漫地长在枝头,惹得人人都来觊觎,还是该寻个稳妥的时机摘下来,免得…被不相干的贼人,窃了这辛苦培育的成果去?”
库狄秋会意,顺着话锋温言应道,“天后圣明。果子终究是主人家园里的,风光固然好看,但若因此便宜了外人,反倒不美了。依妾浅见,体面自然要,但关起门来享用的甘甜,才是真正的实惠。”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主是…“果子”,贼人是薛家。
公主如今积累的声望与资本,若因一场过分盛大的婚礼,让薛家借着驸马的身份尽数沾染,那便如同辛苦培育的硕果被外人偷摘了去!
她脑中顿时清明,先前关于婚礼规格的种种纠结瞬间有了答案——婚礼的盛大,必须局限于皇家体面的展示,而非薛家势力的扩张。
所有的荣耀必须明确归于公主一人,归于天后的恩赐,与薛家无涉。
“天后,臣想若要不让旁人摘了果子,在婚礼当日可让驸马于宫门跪拜接驾,且公主也并非迎入薛家,而是直接入公主府。”
“宾客名单由宫中拟定,以皇室宗亲,朝中重臣为主,薛家族亲次而少之。”
“除此之外,夫妻行礼时,驸马需三跪九叩之全礼,公主仅福身答礼即可,并下旨驸马及其家族不得因婚礼接受朝臣私贺、不得借皇家名义宴请宾客,违者治罪。”
这一条条,一款款,哪里是公主出降,简直是个献俘的仪制。
薛顗那句“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的谶语总算是梦想成真了。
那里面多少是带点私心在里面的。
想娶公主,那便让你在她面前,永远都直不起脊梁来。
“这就够了么?”天后并未有任何神色,“本宫以为你恨不得将他薛氏一门的脸面,都拿来给月儿垫脚才是呢。”
本身是这样想的。
但也不能显得太过…
否则私人恩怨的嫌疑就说不清楚了。
“臣瞒不过天后,”上官婉儿垂眸,声音中掺进一丝被看破的窘迫,“若论私心,臣自有旁的说法,但天后此问定是在于公器。”
“臣以为,此策既能全了皇家体面,又可断绝薛家借势之途,最为妥当。”
天后问道,“那本宫若问私心呢?”
上官婉儿,“臣不敢说。”
天后,“说。”
上官婉儿,“杀之。”
上一世,薛绍在她身怀六甲时便与外室私通,这也就算了,但她与太平呕心沥血换来的七年太平,竟被他一夜谋逆彻底葬送,事败之后,他竟狠心杀害青梅。
此等孽障,即便最后将他投入狱中活活饿死,那也得整日烧香拜佛祈祷来世莫要再为人才好。
天后只当她是拈酸吃醋的怨怼,也乐得见她如此。
人总得有软肋,有妄念,有超乎理智的爱憎,才显得真实,才好拿捏。
麟德殿前,此刻已是天上人间。
殿顶藻井高悬,绘着飞天蟠龙,在无数灯烛映照下流光溢彩。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们身着彩衣,在铺着红氍毹的殿中央翩跹起舞,广袖如云。
天后的出现,让满殿喧嚣瞬间化为整齐的叩拜与山呼。
她含笑与端坐主位的皇帝李治对视一眼,在御座旁安然落座,姿态优雅。
库狄秋与上官婉儿亦悄无声息地融入席间,一个去了命妇席前列,一个则悄步移至御座侧后方的女官席位。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之下,那最靠近陛阶的席位。
果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明艳如火的身影。
太平似有所感,倏然抬眼,精准地迎上那道目光。
可那交汇只一刹那,她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与身旁纪王李慎家的江陵县主谈笑起来,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流转。
上官婉儿眼见着她转开视线,心头莫名一紧。
恰在此时,不知由哪位大臣起头,席间众人竟相继离席,随着欢快的鼓乐在那氍毹上舒袖展臂,翩然起舞。人影晃动,彩袖翻飞,瞬间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机会来了!
她再不犹豫,提起绯色的官袍下摆,借着舞动人群的掩护,步履匆匆地从大殿右上方绕行。
灵巧地侧身避开一道水袖,微微俯身从举杯畅饮的官员身后穿过,宛如一尾游鱼,逆着流动的欢愉,执着地向着那一个方向而去。
当她终于穿过最后一道人墙,气息微喘地出现在太平席前时——
她正执杯浅啜,侧耳听着身旁的江陵笑语,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那个由远及近的身影。
倏然转过头来。
这狗东西,还真让她跑过来了。
那双往日沉静的眸子正亮闪闪地,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太平心底那点先前因她没守到最后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
她面上不显,只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人的位置来。
“慌什么,后面有鬼撵你不成?”
上官婉儿也不辩解,从善如流在她身旁坐下。
开始搞小动作。
往她手中塞入一物,触手温润生凉。
太平低头一看。
那是一枚以高原白鹰翼骨雕就的圆月,骨质细腻如凝脂,光泽柔和似月光。
最精妙处在月轮中央——两弯弧度完美,方向相背的新月依偎共生,线条流畅地首尾相衔,构成一个永恒的闭环。
宛若光影交融,恰似呼吸相闻,是独一无二的双月同辉。
“这是方才羌人迎贺使者所赠,言道由释比亲自雕琢。”上官婉儿轻声解释,“愿我们……如这双月同辉,清辉相映,圆缺与共。”
太平拿起那骨雕仔细端详,指尖在那两弯相衔的新月上流连。
物件是好物件…
但…她身上哪里来得这么重的偷感?
光明正大拿给她不好么?
偷偷摸摸的。
在偷情吗?
上官婉儿愣愣看着她。
不是偷情吗?
“收着收着…”上官婉儿将那物件捂在她宽阔的袖袍之下,“别让人看着。”
太平睨她一眼,“怕被人瞧见,却半刻也等不及要给我…”
你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