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妆 第241章 我说，哄我

武攸宁步履从容地踏入殿内，先向座上恭敬一礼，随后不疾不徐地开口，“那天香阁乃是一处外商客栈，专作以物易物的买卖。”

“臣一进去，便瞧见眉州刺史李敬业府上的家奴，手里捧着几件琉璃器，正与商客讨价还价呢！”

言及此处，他朗声一笑。

“眼下年关将至，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外放官员纷纷回京述职考课，阁中另有几拨别府家奴，臣都一并让人带回来了。”

说着，他目光转向太平公主，“另有一事须禀报公主——上官大人被人发现在阁中二楼一间厢房内昏迷不醒，似是遭人迷晕。臣已命人将上官大人带回，由岑家的女公子接手，应当送回宫中了。”

太平听闻后并未显慌乱。昨夜上官婉儿携岑引前往鬼市，追查狄仁杰所说的附子、川乌等毒药卖家，却遭人尾随。

岑引索性甩开对方，转而反跟踪那人，一路跟至天香坊。潜入后竟发现多名外放官员的家奴聚集于此，情状蹊跷，事不寻常。

因而今晨，她便与太平商议出此对策。

她原本的谋划，是想借拖延之术，静观洛阳山风馆一案的动向，以揣摩天后对李旦的真实态度。

至于天香阁，不过是想顺手牵羊，另做文章。

谁曾想，这一牵，竟扯出个洗钱的窝点。

方才武攸宁带人自她们眼前经过，趁他与坊中老板娘周旋之际，岑引已带着上官婉儿悄然潜入楼中。

一来是为查探虚实，二来，也正是要制造上官婉儿确实被对方掳走的假象。

太平追问道，“那天香阁中究竟是何营生？为何会聚集这许多官员的家奴？”

武攸宁环视殿中群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老板娘还未等用刑就全招了。据她供述，那里实则是专为朝中诸位大臣设立的藏污纳垢之所。”

“具体说来，就是官员将在任上贪墨的钱财，先在当地换成价值不菲之物，再入京通过天香阁以物易物，将唐人财物换成番商货物，再转手到东西二市上贩卖。”

因外商贸易无需登记货物来源，加之唐律对‘番商物易’的监管本就宽松，这才被那些官员钻了空子，成了他们洗脱赃款的捷径。

但眼下，需先将调动金吾卫的令召依规下发，把这一步官面上的棋走实了。

如此，后续的棋局才好从容布设。

“皇兄，于公，天香阁一案，牵涉甚广，于私，婉儿也在其中遇险。如今金吾卫既已查实，若连补全一纸令召都如此艰难，我朝法度威严，今后将置于何地？”

天香阁的罪证已然昭然若揭，此刻若裴炎再行阻挠，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这一着棋，他不得不让。调动金吾卫的令召，当即便被补全签发。

裴炎垂首出列，声音沉稳，“太子殿下，此案牵涉甚广。臣以为，当下宜稳不宜急，待臣回禀洛阳，厘清脉络后再行审理，方不致牵动八方。”

不待李显回应，太平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并未看裴炎，目光落在陛阶之上，“皇兄，母后命妾与婉儿审理雍王遇刺一案，昨夜婉儿去鬼市查探刺客被杀所用的毒药，便在天香阁中遇袭，定与那阁中众人脱不了干系，若妾想提审。”

“这不算有违朝廷法度吧。”

有理有据，自然不算有违法度。

但殿中丞相都知晓，她打的算盘是借雍王遇刺一案的名头，行查抄天香阁之实，将涉及朝堂诸多官员的案卷，帐册尽数掌控于自己手中。

“公主殿下！”裴炎声如洪钟，“您到底是想依法查案，还是借题发挥？”

此刻却听到内侍回禀，上官婉儿求见。

又来一个搅局的。

反正局面已经搅浑了，那就都来吧！

李显袖袍一扬，“宣！”

她徐徐进入殿中，向李显行礼后看着裴炎说道，“裴相此话，臣不敢认同。”

“裴相言公主‘借题发挥’，敢问裴相，何谓‘题’？何谓‘发挥’？”

她微微停顿，让话语在殿中回荡，“雍王遇刺，是天家之痛，朝廷之殇，此为‘题’。公主奉天后懿旨查办此案，凡与此案相关之人、之地、之事，循迹而查，顺藤而究，此乃查案之本分，何来‘发挥’之说？”

“或者，我敢问裴相一句，裴相口中的借题发挥，具体指何？”

诡辩，简直是诡辩！

好个上官婉儿！

竟将"借题发挥"四字拆解得如此刁钻。若顺着她的诡辩走下去，自己反倒成了阻挠查案的罪人。

他须臾间稳住心神，声音带着久居相位的威压，“上官大人好犀利的词锋。老夫所言'借题发挥'，指的是查案当有界限！雍王遇刺自当严查，但天香阁涉及百官考课、钱粮调度，岂能因一句‘可能相关'就搅动全局？”

他向前迈出半步，目光如炬直视婉儿，“你说循迹而查是本分，那老夫问你——若明日有人在尚书省官廨外遇袭，是否就要查抄六部？后日在东市发现线索，是否就要封禁整个东市？”

殿内响起细微的抽气声。

这记反击可谓老辣。直接将婉儿的逻辑推向极端，显出其荒谬之处。

李显听得津津有味，就差让人送盘果子过来了。

上官婉儿闻言，唇边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

“裴相此问，妙极。”她微微颔首，仿佛真心赞许，随即话锋一转，“然则，尚书省乃朝廷枢机，东西市为万民所依，此皆光明正大之所。而天香阁——”

她刻意顿住，目光扫过殿内众臣，“乃是金吾卫刚查实的藏污纳垢之地，是罪证确凿的赃款流转之窟！裴相将朗朗乾坤的官廨、市集，与这等罪孽之所相提并论，莫非在裴相心中，我大唐的堂堂官廨，竟与这腌臜勾当之地无异？”

这一反问，轻巧地将“偷换概念”的帽子反扣了回去。

精彩，委实是精彩。

裴居道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

言辞犀利，不卑不亢，面对当朝丞相亦能从容不迫。

不愧是上官仪的孙女。

上官婉儿并未停顿，她清越的声音继续在殿中回荡，“至于裴相所言‘界限’。”

她微微侧首，似有不解，“查案之界限，当以律法为绳，以罪证为界。如今金吾卫已查实天香阁贪墨洗钱之实，臣又在查案途中于该处遇袭，人证物证俱在，此界已然分明。公主殿下提审涉案之人，正是恪守此界，何来越界之说？”

裴炎脸色铁青。

他眼角余光扫过御座上的李显，只见太子眼底竟带着几分看戏的兴味，更是心头发沉。这朝堂之上，何时成了妇人诡辩的场所？

上官仪若在天有灵，见到孙女这般牙尖嘴利，不知作何感想。

“你不是被迷晕了么？”他冷不丁问出这一句。

啊？

上官婉儿笑容有些僵在脸上，显然十分意外。

我醒了…

没想到吧，裴阿叔…

刘仁轨见裴炎已下不了台阶，又开始站出来和稀泥，“太子殿下，天香阁确系罪证确凿，然其中牵涉诸多外放官员。若仓促行事，恐令天下州县动荡，反伤国本。”

他的目光扫过针锋相对的双方，最终落在陛阶之上，“不若这般——公主殿下可依雍王案由头提审相关人等，但须限定范围，只问与刺杀案及上官大人遇袭相关之事。至于贪墨洗钱一案...”

“待回禀洛阳后，再做定夺。”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走出东宫，武三思快步追上正要离开的太平与婉儿。

“公主留步——”他陪着笑凑到太平身侧，“天香阁这案子牵涉众多，公主若需人手，我让阿宁随时听候差遣。”

“婉儿昨夜真是惊险得很呐，若非阿宁带金吾卫赶到，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太平闻言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武攸宁如今倒是清闲，金吾卫的差事不够忙么？”

武三思笑意更深，“公主说笑了，此前阿宁还提起，说您对他府中的鹦鹉兴致勃勃，特意训了许久，就等着您得空过府一赏呢。”

闻此言，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上官婉儿。

见她这般，武三思亦专向婉儿，“婉儿一起啊。”

救命…

快闭嘴吧。

“好了，就不跟表哥多叙了。”

说罢轻抬皓腕，自然地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腕，绛色宫绦随着转身划出优雅的弧度。

一路上，那人都摆着个臭脸。

怎么现在什么醋都吃？

上辈子怎么不见她这般拈酸吃醋。

太平瞧着身侧那张冷若冰霜的侧脸，心底暗笑。

“不过与他玩笑一句罢了…”太平故意拖长语调，指尖轻轻勾住她腰间的鱼符袋，“看你这模样，倒比方才在殿上驳得裴炎无言时更较真。”

婉儿侧过头不语。

上一世，太平便最怕她不说话。

每当她陷入这种死寂般的沉默，就意味着有什么在心底层层冻结。

有时候她宁愿两个人激烈争吵。

太平的眼神也黯淡下去。

却突然听她说道，“哄我。”

啊？

“我说，哄我。”上官婉儿倏然转头，一字一句说地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