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在鬼市丢了。
随从岑引回报,人是在鬼市一处名为“天香阁”的地方丢的。
雍州长史李义琛接到这桩报案,顿觉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摘了这顶乌纱,立时回乡种田去!
昨日,行刺雍王案的要犯刚不明不白地死在雍州狱里,这滔天的干系尚未撇清。
如今,太平公主身边的女官竟又在他管辖的鬼市失了踪…
更要紧的是——公主身边的人丢了,不去禀报公主,来找他作甚?
李义琛心头一沉,此事千系重大,他绝不敢擅自做主。他当即整肃官袍,直奔刑部尚书裴居道官廨而去——那可是已故太子李弘的岳父,朝中真正的贵戚。
裴居道知晓后心中亦是疑惑。
值此多事之秋,太平公主受天后宠爱,在两京势力盘根错节。她身边的女官失踪,照着她的性子还能让雍州长史将流程走到他这边来?
按惯例,难道不该是太子殿下直接下一道墨敕,令金吾卫全城搜人么?
况且,那天香阁更是个烫手山芋——朝中不少官员都将来路不明的赃款赃物送入此阁,假借“以物易物”之名,行销赃洗钱之实。
俨然已成官场藏污纳垢之所。
到底是寻人,还是别的意图?
想到这里,他也匆匆向太子东宫奔去。
最终,上官婉儿丢了的消息还是传入了李显耳中。
“什么?婉儿丢了!”李显吃惊起身,“公主知道么?”
裴居道摇摇头,“臣亦知之不详。只听闻,是岑侍郎家的女公子,将案子递到了雍州长史官廨。”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说话间,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平公主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李显面上掠过一丝惊惶,转而看向裴居道。
殿内顿时变得骤然寂静。
“皇兄,我的人在鬼市丢了,我来找你要令旨。”
她缓步走入,单刀直入的向李显说道。
李显愣住。
要令旨?
不应该要墨敕么?
婉儿丢了…
令旨需经东宫官员拟诏,门下审核,尚书执行,文书在三省之间转上一大圈,盖满印章,才能回到他手上。等这套流程走完,旨意送达金吾卫时,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月儿…我给你一道墨敕,紧急发去南衙,让丘神勣带着人去鬼市那个什么…天香阁搜查。”
为了确认,他又询问了一遍,“好不好?”
太平却走到一旁的坐榻上安然坐下,轻轻拂袖,“我不要。”
她抬眸看向李显,正色道,“我只要一道令旨,一切依制而行。如此,才不会授人以柄,免得朝中有人非议皇兄为我身边一个女官,便乱了朝廷法度。”
裴居道此刻心中大约明了。
这哪里是要找人,分明是盯上了天香阁这处地方。
借着由头要探探朝中大臣的虚实。
他正欲寻个由头脱身,太平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悠然开口,“恰巧裴尚书也在,不如一同坐下,静候中书门下的消息,也省得你再奔波传话。”
走不掉了。
裴居道此刻开始审视起这位小公主。
自她从安戎城归来以后,朝中多有传闻,公主行事愈发沉稳练达,颇有天后之风。他先前只当是溢美之词,今日亲身领教,方知传言不虚。
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只知在御前承欢的娇憨帝女?
分明已是深谙权术,步步为营的政客。
他默默退至下首座位,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过了半个时辰,裴炎手持令旨入了东宫。
他的目光掠过太平以及下方坐着的裴居道,后垂首道,“太子殿下,陛下与天后离京时,并未授予殿下调动金吾卫之权。”
“这道令旨怕是不合规矩。”
李显被裴炎这句话噎得一时语塞,在他看来,不过是妹妹身边走丢了一个女官,借用金吾卫找人而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何须如此上纲上线。
“裴相。”他语气中带着些商量的意味,“公主身边的女官走丢了,她自身并无府兵可调遣,让丘神勣带人去找找,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裴炎却毫不为此所动,“殿下,金吾卫乃天子亲军,戍卫京畿,非为寻人缉盗而设。依制,城内治安当由京兆府,雍州府各司其职。”
太平轻笑一声道,“婉儿在京畿走丢的,难道不归南衙管么?”
左右金吾卫本就隶属南衙,女官在他们宿卫的地界走丢了,自然是有职责,但也确实明令太子不可越级调动金吾卫。
此番事,就看如何争论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裴炎强势道,“不能调。”
他有不发令旨的权利,但太平却没有调动金吾卫的权利。
这就占了下风。
正说着,却听内侍回禀,武三思求见。
宣字刚落,便见一位身着紫袍的英挺男子快步而入。
太平素来瞧不上她这位堂兄的为人,但公允而论,武家血脉在仪态姿容上确实得天独厚。
武三思此刻躬身行礼的姿态,倒也堪称端正得体,无可指摘。
他目光在殿内一扫,最后定格在太平身上,唇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臣武三思,参见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他行礼如仪,声音洪亮,“晨起便听闻公主身边的女官丢了。”
不等李显开口,他已直起身子,笑容爽朗,“巧了。臣今日正好当值,方才巡城至安化门时,恰遇金吾卫中郎将武攸宁,已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往天香阁方向查探去了。”
裴炎听闻猛的看向他,“你荒唐!未得诏令便私自下令,该当何罪?”
武三思闻言,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目光却直直看向裴炎,“守护京畿,缉查不法,本就是金吾卫分内之责。如今人在其辖境丢失,他们前去处置乃是天经地义,裴相倒是说说,还需我去请一道什么诏令?”
“还是说,裴相害怕金吾卫进天香阁查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他根本不给裴炎辩驳的间隙,立即转向太平,“公主,不如随臣前去瞧瞧。”
他看似是来为太平解围,实则打的是投机取巧的算盘。无论天香阁最终能否查出实证,只要太平此刻应允与他同去,便等于向朝野宣告——她与武三思已结为一党。
此事一旦落定,朝中各方势力便会将这场风波,简单归结为武家与李家又一次的派系倾轧。
而太平,方才挣脱“李家媳妇”的身份桎梏,转眼间就会被贴上“武家党羽”的新标签。
这无异于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表哥的好意,月儿心领了。”太平先对武三思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旋即转向李显,“皇兄,婉儿不仅是妾的女官,更是自小相伴的情分。她一夜未归,妾实在是方寸大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强自镇定,“那天香阁是何等龙潭虎穴,寻常府兵去了,只怕非但寻不回人,还要平白折损。既然裴相坚持法度,言说皇兄无权调动金吾卫…”
她话语稍顿,视线扫过裴炎,最终恳切地望回李显,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方案。
“妾恳请皇兄,即刻召集政事堂议事,由三省官员共议此事,裁定是否该派金吾卫搜救。如此,既全了朝廷法度,也能救婉儿。。”
为了寻一个女官,让公主在东宫这般声泪俱下地恳求,任谁看了也是心中唏嘘。
“殿下,臣以为公主说得不错,既然裴相认为此令书不合法度,那便召集政事堂,这…总该合法度了。”裴居道终于站出为她言语。
政治资本历来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武三思想三言两语在这大殿之上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心揽入自己怀中,世上岂有这般便宜之事?
太平深知,此刻自己越是显得无助又深明大义,便越能占据情理的上风,也将裴炎逼至更为尴尬的境地。
果然,李显下令召集政事堂。
裴炎脸色愈发阴沉,救女官?
她这不慌不忙地模样是救女官?
但他深知,一旦此事摆上政事堂的公论,性质便彻底改变。届时,再以“不合规矩”为由阻拦,便是与整个宰相团体对抗。
还有可能替太平在整个中书省中立下“顾全法度”的贤名。
不过片刻,东宫属官便已忙碌起来,政事堂会议所需的一应文书,印信迅速备齐。
留守长安的三位中书省官员,裴炎,崔知温,刘仁轨悉数到场。
以及黄门侍郎王德真。
再加上已到场的刑部尚书裴居道。
一众人听闻是为女官失踪是否调取金吾卫这般小事,顿时感到有些荒谬。
崔知温看向面色紧绷的裴炎,温言劝道,“裴相,不过是调一队金吾卫去寻人,举手之劳而已。既能解公主燃眉之急,也全了朝廷的体面,何必如此坚持,反倒显得我等不近人情?”
王德真微微摇头,神色肃然,“崔相此言差矣。金吾卫乃天子亲军,职责在于宿卫宫禁,震慑京畿。若因一位女官失踪便轻易调动,此例一开,日后皇亲国戚皆以此为凭,动辄调用禁军,将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他转向太平,语气恭敬却立场分明,“公主爱惜臣下之心,臣等感同身受。然法度之重,关乎国体。依臣之见,此事交由雍州府全力查办方为正理。”
裴居道适时开口,“王侍郎所言固然在理。但上官婉儿非寻常女官,她手持天后所赐鱼符,可直入宫禁。若她在京畿之地遭遇不测,天后问责起来,在场诸位谁能担待?”
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沉默了片刻。
一直静观其变的刘仁轨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臣以为,此事可分两步。其一,即刻命雍州府全力搜救,其二,可遣一队金吾卫在鬼市外围布防策应,既不失法度,又能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折中之策让不少人微微颔首。
不愧是官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此计一出,既全了公主寻人的急切之心,卖了个大人情,又将金吾卫隔绝在天香阁核心秘密之外,保全了背后不知多少人的利益。
当真是滴水不漏。
只可惜…
方才武三思派人去的金吾卫,已有了消息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