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弄得一怔,随即眼底便漾开笑意。
她环顾四周,见宫人皆垂首屏息立在远处,便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轻轻与她的手十指紧扣。
“怎么哄?”她凑近些,声音压得低柔,“待此间事了了,我携你去南郊住上几日,就我们两人,看你最爱的梅雪,我亲手为你拂去衣上落英,煮一壶松风,可好?”
上官婉儿面上依旧清冷,“公主这般熟稔,倒像是常哄人的。”
“天地良心。”太平将她的手握紧了些,“上辈子没哄过人,这辈子这也是头一遭。”
她们牵着手,并肩走过结着薄冰的太液池,离凤阳阁的飞檐翘角愈来愈近。
池面冰光粼粼,倒映着岸旁枯柳与远处亭台的疏影,宛如一幅淡墨写就的画。
让上官婉儿想起上一世。
那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空气干冷,呵气成霜。
公主嫁与薛绍不过一载,身孕已微微显形,厚重的大氅也难掩其形。
她们曾在九州池畔并肩而立,池面冰封如镜。
那时,她们都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漂远,就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身披嫁衣,一个困守宫闱,中间隔着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那些被权力与命运裹挟的无奈,瞬间都涌上心头。
而如今…
婉儿的目光从灼灼红梅上收回,重新落回太平眼中。
那里不再是九州池畔的隐忍与诀别,而是清晰无比的只映着她一人的倒影。
太平双手搭上她的肩头,手指挲摩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
那双手此刻温柔得不像话,用指腹轻轻圈住她冻得泛红的耳垂揉捻。
“冷么?”她低声问。
那点被她挲摩出的暖意,从耳尖一路蔓延,竟让素来机敏的上官大人一时忘了要答什么。
“站久了腿酸…我们回去好不好?”太平的声音闷在对方肩头,说着将重量稍稍倚过去“我想你抱着我…”
话音落下,上官婉儿呼吸瞬时滞住。
….我想你抱着我。
两世了,这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心悸。
待那阵席卷心神的悸动稍稍退潮,五感重新归位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在凤阳阁寝殿内。
而太平正温顺地倚靠在她怀中,青丝如水,流泻了她满膝。
此刻,魂都被她勾走了。
太平微微动了动,侧过脸,将耳朵贴近婉儿的心口。
“听见了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懒的气息。
婉儿垂眸,“听见什么?”
“我的心跳,”太平仰起脸,微微一笑,“还有你的…”
“方才我数了,你的比我的要快些。” 她凑近,气息如兰,“《诗》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婉儿,你的心跳…在溯洄着谁?”
她的话,问得精妙,将那心潮涌动比作一条逆流而上的河水。
正如她们那逆着世俗的感情一般。
所以…
婉儿,你如此执着又艰难地是向谁在奔赴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太平的额。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彼此的气息彻底交融。
鼻尖蹭着鼻尖,是一个无比亲昵又带着些许煎熬的姿势。
“你明明知道…”
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被看穿所有伪装后的无奈。
这句话,让太平心头起了一阵颤栗。
她眼底那抹戏谑与狡黠,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抹绯色,迅速从她玉白的颈间蔓延开。
“我知道…”太平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她仰起脸,追逐着婉儿近在咫尺的呼吸,“可我偏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是你。”
她说得清晰而坚定。
“从来都只有你。”她重复着,声音低沉而缱绻,“溯洄千里,逆流百世…也只会是你,月儿。”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漆黑的帷帐中裹挟着两个人身上的暖香,氤氲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雾霭。
两人额头相抵,那似有似无的温热气息,宛如一声接一声磨人的邀请。
“还忍得住?”太平的声音含在唇齿间,“是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么?”
如何忍得住?
但…裴愔说过,不能碰她啊。
她缓缓低下头,声音闷闷的,“裴愔说…不能同房。”
啊?
太平猛地从她怀中抽身,方才的柔情蜜意瞬间荡然无存。
“她裴愔,”太平的声音冷了下去。“什么时候,连我的床笫之事也配插手了?”
她几乎要气笑了。
方才,是她用尽缠绵,一寸寸将这人勾进这锦被罗帷。
听着那素来清冷自持的呼吸为她变得急促凌乱,又感受着那具身躯为她软化,为她沉沦…
可就在这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际,从她口中竟吐出另一个女子的名字,还强调着她们不能同房。
荒谬。
简直是荒谬。
此刻,她想杀人。
一种被冒犯的愠怒缓缓升起来。
“她说不准,你便停了?”她起身,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肩下,只留给她一个后背,“上官婉儿,明日她叫你去谋反你去不去?”
这与今日在朝堂上,裴炎偷换概念的类比如出一辙。
上官婉儿张了张嘴,想指摘她逻辑上的错误。
但看了看她的眼神,又随之咽了下去。
此刻,绝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方才的情形若是放在上一世,她是绝不会直言相告的。
可如今不同了。
重生而来的相伴,生死与共的牵绊,让她早已在心中将两人视作一体,再无彼此之分。既是同心一体,又何必再有隐瞒?
她伸出手,轻轻环住太平的腰,将脸颊贴在她仍因怒气而微微起伏的背上。
声音闷闷地,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你从洛阳回来的第二日,我心里不安,便去寻了裴愔。”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如何将那份担忧说出口,“她说…你此前受过极重的伤痛,元气大损,根基未固…需得谨慎,尤其…不能同房。”
“我怕…”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怕会失去你,卿卿…”
那声“卿卿”被她咬得又轻又糯,带着全然的依赖与委屈。
太平满腔的愠怒与荒唐感,在这声柔软的呼唤中竟开始消融。
这人如今装委屈装得是愈发炉火纯青。
上一世怎不见她如此?
她缓缓躺下,开始思索。
那人并非天生便豁达坦荡,原来她是有情绪的,她也是会委屈的,也是会吃醋的。
原来这些日子,她所见的喜怒哀乐,皆是真心,未曾掺假。
那上一世呢?
为何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一个更深的念头悄然浮现。
并非没有,而是那时的她,早已将所有的情绪——委屈,醋意,乃至更深沉的爱恋,牢牢克制在了心底最深处,从未…在她面前泄露分毫。
这一世…
她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足够坚定的回应。
情窦初开时是她先伸的手,却耗尽一世光阴,才读懂如何去爱她。
她依旧背对着她,却精准地摸到那只手,拉过来环在自己腰间。
“那就不做。”她反手环住她的脖颈,“但你要这样抱着我睡。”
此刻窗外飘起细雪,寝殿里地龙烧得正暖。
“月儿。”
“嗯?”
“月儿。”
“…有病”
“月儿。”
“…滚。”
“月儿,我爱你。”
“…我也爱你。”
次日清晨,上官婉儿自屏风后沐浴而出,发梢还缀着水珠。
她低头系着腰间丝绦,轻声唤道,“卿卿…”
话音未落,她抬眼望见青梅正在妆台前为太平梳发,顿时哑然。
这亲昵的称呼实在不适合被旁人听了去。
太平却从容回首,“怎么了?”
她一面应着,一面抬手示意青梅继续梳妆。
铜镜里映出她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在欣赏某人难得一见的窘态。
欣赏够了才对青梅柔声道,“去瞧瞧酥酪好了没。”
这时候,上官婉儿也已换好了官服,鱼符袋悬在腰间轻晃。
她从容走到妆台前说道,“公主,臣今日要与狄公去大理寺提审人犯。”
太平,“……”
我把青梅都支出去了,你就跟我说这个?
这人怎能在转瞬间将两种身份切换得如此不着痕迹,收放自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