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辔而行,马蹄轻快地踏过长安朱雀大街,转眼便至丹凤门下。
自侧门而入,骑马不过半刻钟便可到东宫。
但…
婉儿是没有在宫苑中骑马的权利的。
太平笑吟吟看着她扶着自己的缰绳,慢条斯理开口,“要不叫声好姐姐,本宫让你上马?”
又被调戏了。
上官婉儿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熟悉的戏码,总能被太平演得花样翻新。
她牵着缰绳,引着马儿慢慢向前踱步,“臣牵着绳,殿下赏着景,这般走着,不也别有一番滋味么?”
太平放松向后靠了靠,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像在欣赏一幅美画。
婉儿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那道专注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流连在她的肩颈,发梢。
那耳根又红了。
她与常人不同,每每心绪翻涌,羞意从不染上脸颊,只悄然凝聚于耳根,将那耳垂洇开一抹秾丽的红,与她清冷自持的面容构成极致反差。
就这样看着这独一无二的景致,也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过了太液池,东宫便近在眼前。
上官婉儿稳稳扶太平下马,二人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院内传来阵阵笑闹。
只见李显正与几名内侍玩“击壤”,他抛掷土块的动作略显笨拙,衣摆溅上了点点泥渍也浑然不觉。
韦莲儿静立在一旁,见李显又一次脱靶,终于款步上前说道,“殿下,让妾试试可好?”
李显正玩在兴头上,虽有些不舍,还是将土块递了过去。
她接过后,掂了掂土块,身姿舒展,手腕猛地发力——
那土块带着破音之声,精准无比地击中目标。
其力道之刚猛,准头之狠辣,与李显方才的笨拙姿态判若云泥。
太平缓步上前,抚掌轻笑,“我离开长安不到半月,皇兄竟在东宫金屋藏娇了,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李显被说得面上一热,正要开口解释,韦莲儿已从容上前半步。
福身道,“公主说笑了,不过是太子殿下兴起,召了妾进宫解闷。倒是公主离京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日日挂念,今日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她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开,既全了礼数,又不着痕迹地彰显了自己与太子的亲近。
平心而论,韦莲儿杀伐果决,心志坚毅,若不为敌,用其才干与手腕而联手,上一世长安城的风云,怕是真要换个光景。
也不至于,最后两败俱伤。
让那李隆基捡了便宜。
太平有些惊诧自己的转变,刚刚重生时,她还将那韦莲儿视作仇敌一般。
许是因为…
最珍爱的人又失而复得。
她转而看向李显,“七哥,我刚从雍州狱而来,行刺贤哥哥的刺客死了。”
李显弯腰捡起另一个土块在手中掂量,语气轻松,“死了便死了吧,一个刺客而已。”
显然他是早已知道的。
上官婉儿适时上前,向李显郑重一礼,“太子殿下,此乃行刺皇子的重犯。天后对此案极为关切,特命公主与臣彻查。如今人犯在狱中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已非寻常疏失,而是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
李显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他避开婉儿的目光,“婉儿,何必深究呢?那刺客身上不是搜出了相王的书信吗?若真查下去,坐实了是相王所为,我们李家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就此打住,对大家都好。”
那便就杀人灭口么?
太平此刻甚至有些怀疑,人是她那个蠢哥哥杀的。
“公主,”韦莲儿柔声接话,“说到底,这终究是天家骨肉之间的事。若大张旗鼓地查下去,只怕会伤了手足情分,更徒惹外人非议,有损天家体面。”
太平心底刚升起的那点欣赏瞬间凉透。
她方才真是昏了头,竟会觉得韦莲儿有所不同。
原来不是蠢得登对,就是坏得合拍,真真是一丘之貉,合该烂在一处。
“皇兄,那刺客是如何死的?”太平冷声诘问道。
李显还未作答,韦莲儿便抢着答话,“公主殿下,此事尚未有定论,公主便当着众人之面质疑太子,岂不寒了殿下的心?”
上官婉儿上前半步,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韦娘子又是以何种身份在诘问公主殿下呢?”
李显局促地搓着手,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却见太平笑道,“那依韦娘子的意思,本宫该如何请教皇兄?是不是该焚香沐浴,三拜九叩,才合礼数?”
她未等她回答,目光便扫视过众人,“这东宫如今是换人当家了么?”
这句话问得极重,连一旁侍立的内侍都吓得垂下头去。
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韦莲儿虽是内定的太子妃,但终究旨意未下,名分未定。
此刻便急于代行东宫之主事,甚至不惜与公主针锋相对,在明眼人看来,这位准太子妃怕是有些忘乎所以,得意得太早了。
太平径直走进正殿,经过李显身侧时,压低声音同他说道,“进来。”
上官婉儿随二人入内,顺势关闭殿门。
李显被妹妹凌厉的眼神慑住,不自觉地跟着走进殿内。
殿门闭合的声响在空旷的殿中回荡,仿佛隔绝出一个隐秘的天地。
他想开口解释,却见太平转过身,目光带着寒意,“七哥,那刺客究竟是如何死的?”
李显支支吾吾,目光闪烁,“真不是我…我只是让金吾卫将人送去雍州狱。”
“至于怎么死在雍州狱,我真不知情。”
太平凝视着李显那双写满天真与逃避的眼睛,心头涌起一阵无力。
她这位兄长,永远都能在风暴来临前闭上双眼。
“七哥可知晓,母后在洛阳已然动怒。刺客活着,旦哥哥尚有一线辩白的可能,如今他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在母后眼里,这就是旦哥哥心虚灭口,铁证如山!”
李显此刻已有些惶恐,听得太平继续说道,“而你,我的好七哥,偏偏在此刻蹚这浑水。你让母后如何作想?让她如何看待你这位太子?”
“她难免不会觉得,是你幕后主使了相王,为你铲除贤哥哥这个心腹大患!”
真是黄泥落□□,不是屎也是屎了。
如今这摊子水算是彻底被相王搅浑了。
确实好谋算啊。
李显被这番话惊得后退半步,脸色霎时惨白。
良久,他才慌张问道,“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太平看着他那副模样,实在是怒其不争,“你先告诉我,是谁让你将人转到雍州狱的。”
李显被问得一怔,眼神飘忽地看向殿门方向,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是…韦莲儿,她说金吾卫本就没有审犯人的资格,若是放到大理寺,届时三司会审,场面就难控制了。不如先押在雍州狱,那里…行事便宜,日后若想从中转圜,也能有个余地。她还说,这是为旦哥哥留一条后路,也是全了我们兄弟的情分。”
韦莲儿这是唱的哪一出?
无端端的帮起相王来了?
还这般愚蠢!
当然,上一世她自小也不见得也多聪明。
太平扶了扶额,只觉一阵头痛。
她这个七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这时候外面有内侍通传,韦安石与崔融求见。
李显没有立即作答,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太平,带着询问之意。
太平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
得了她的示意,李显才扬声道,“宣。”
韦安石此人在前世便是个执着的反武派,其夫人薛氏更是仗着门第出身,在京中贵眷里以跋扈护短闻名。
上一世便因为女儿亡故而迁怒婢女,竟私自派人将那婢女活活杖毙。
思及此,太平心中已有计较。
韦安石与崔融应声而入,二人皆是衣冠整肃,神色恭谨中透着凝重。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言及此才抬头看到公主也在此。
故而又补充道,“公主殿下…”
李显道,“诸位何事?”
韦安石目光转向太平,带着探询。李显见状,不待太平开口便摆了摆手,“你但说无妨,本宫一切自有主张。”
这般看不透眉眼高低,所以怪不得他上一世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政治中,哪里有什么刚正不阿,要求一世清名,不如去终南山修道罢了,到这浑浊官场来搅什么?
既入了这名利与权力的漩涡,便再没有独善其身这一说。浪潮裹挟之下,谁能真正超然物外?
太平最是厌恶这样为博一世清名而本末倒置的人。
欲行大事,先存其身。
保全自身并非怯懦,而是洞明世事的智慧。根基稳固,昔日的隐忍与筹谋,才能化为实现主张的底气与力量。
比如婉儿…
能屈能伸,却从不失风骨,最是称她心意。
这世上怎会有她那般将玲珑心窍与磐石心志糅合得恰到好处的人?
终究还是婉儿好。
太平收回思绪,不动声色地听他回禀。
“太子殿下,雍王行刺一案,狄仁杰已交由大理寺三司会审,只是如今东宫亦被牵扯其中,臣以为应当先回禀洛阳,上达天听后,再做定夺。”
方才经太平一点拨,李显便知晓此事干系重大,连他都明白此事应当按住不表方为上策,他这是上赶子在为洛阳邀什么功?
上官婉儿道,“那依韦大人的意思,该如何向天后上表?”
韦安石看向崔融,“崔大人已拟好了章程,待太子殿下过目,便可往洛阳急送。”
崔融双手呈上一份奏表,李显挥挥手表示不看,“什么风吹草动都要上报洛阳,死了个刺客也要报,母后本就是派太平过来了结此事。”
“依本宫看,此事既由太平主理,便由她定夺便是。”
李显说着,目光已转向太平,将决断之权全然交出。
此时,太平徐徐从殿中走出,只悠悠说了一句,“韦大人既然这般心向洛阳,呆在长安,真是屈才了。
但经他一搅,局面也明朗起来。
李显仰仗着她伸冤,李旦的命脉也是捏在她手上。
进退予夺,全凭她此番如何执棋了。
但当夜,上官婉儿便在鬼市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