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叩。
青梅的声音隔着门扉轻声回禀,“公主,车驾已备妥,随时可以启程。”
上官婉儿猛地站起身,胡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公主,还望在城外等候臣片刻,臣尚有一处必须前往。”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疾步而出,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凉风。
青梅望着那倏然离去的背影,茫然地回望太平。
“由她去。” 她眼尾有些泛红,努力克制住哽咽才说出这三个字。
上官婉儿一路疾驰,穿越大半个洛阳城,终于在卢玠府邸外的茶肆寻到了李嫣儿的身影。
她发丝微乱,额间沁着细汗,李嫣儿初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一怔,直至目光落在那卷被紧紧攥着的宣纸上,方才恍然。
“嫣儿,”上官婉儿气息未匀,也顾不得平日的仪态风范,径直将手中宣纸展开铺于案上,“写一篇完整的给我。”
李嫣儿沉默着将宣纸卷起,“那样长,几百个字,我如何记得。”
崔珩的目光掠过宣纸,看着像是一篇墓志的选段。
不过…
这铭文竟将墓主人描写为天地造化凝聚于一身?
此等旷古绝今之评语,实在是罕见。
暂不论墓主人为何人,那撰写墓志之人的手笔太过于开阔大气。
简直是用了书写圣人的手法在撰写这篇墓志,墓主人地位应当不低,书写墓志之人应当也属上位者。
否则,此等手笔,已近乎僭越礼制。
而上官婉儿来找李嫣儿问墓志全文,难道是她写的?
此文笔端藏情,字里行间皆是未尽之言。若果真出自她手,则墓中之人,与她必定有极深的渊源。
想到这里,她也不管合不合逻辑,当即便黑了脸。
“李娘子好文采,竟还能写出这般精妙绝伦的文章来,往日竟未显露半分来。”
这般浓厚的醋意,让李嫣儿有些窘迫,她微微皱眉轻拉扯了她的衣袖,又使了使眼色,崔珩这才注意到上官婉儿眼角泛着红色血丝。
这墓主人是她的挚爱?
她不是跟公主…
上官婉儿这才注视于她,“阿珩,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单独问嫣儿。”
门从外面被带上,上官婉儿再次询问,“铭文,你一定记得铭文。”
李嫣儿有些无奈。
缓缓坐下,提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她提笔写下序章,便已泪落于砚,心血耗尽。后续生平皆由他人代笔,直至终稿呈上…她才在那‘铭曰’之后,添上了这最后几行字。”
“故此,你的墓志,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双铭文。”
“她说她的笔墨配不上你,唯有这四句铭文出自肺腑,愿随你入土。但求以此为凭,走过忘川,或许来世人海,还能换一次擦肩。”
身边的街景在两边疾驰而过,李嫣儿的话反复回荡在她脑海。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风穿过松槚枝叶的缝隙,竟听不到半分声响。
泪水已无法减轻她的痛苦,于是四处的光景于她而言都恍惚是隔了一层厚重的围墙,所有的声音都慢慢地褪去。
四处寂静得让人窒息。
这具躯体下的灵魂也慢慢随坟茔中的人而远去。
一切都变得虚无。
真想就在此陪着你静静聆听这尘世的动静,只可惜如今命运依旧纠缠着我不愿撒手。
为何要独留我一人,面对这无尽的孤寂与萧条?
太平的思绪被青梅的声音拽回,她缓缓回过神。
“她来了就让她上来。”
车门被推开,上来的人气息急促,显然是急奔而至,手上的宣纸又添了新墨迹,应当是问清楚了。
车轱辘声在官道上缓缓响起。
此去长安,山高水长,她们有足够漫长的时光,可以将那些未能言说的过往,细细地理出个头绪来。
宣纸被她视若珍宝一般放在怀中。
“臣,问公主安,公主安否?”
“本宫安。”
又是一阵沉默。
她们在默默允许彼此之间的悲伤无声地肆意流淌。
在这个只有她们二人的狭小空间之中。
“坐到我身边来。”太平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但目光依旧没有直视她。
上官婉儿依言挪动身子,坐到她身侧。
太平身子微微倾侧,靠在她的肩头。
“公主,是臣的错,那夜若非臣大意,便不会丢了自己的性命,让公主在这苦痛的漩涡中挣扎三年。”她的声音埋进太平的青丝间,“是臣错了。”
“但…我宁愿那三年中,你忘了我。”
太平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她才抬起眼帘。
“当年薛绍下狱,我心底竟掠过一丝隐秘的解脱。母后总说我骨子里藏着天真的残忍…是了,那一刻我确实残忍——因为我终于找到了最堂皇的借口,能走向你。”
她以通向天后的心意作为借口,一次次在宫道上与上官婉儿偶遇,有时是并肩走过长长的宫墙,有时是驻足闲谈几句风闻,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拾起儿时的称谓与习惯,恰似当年。
那时的上官婉儿,高居天后銮驾之侧,执掌制诏,一句提点便可令人平步青云。
想要拉拢她的人何其多,莫说惶惶不可终日的皇亲,便是那些根基深厚的宰相,见了她也需颔首致意,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攀附。
可她结交大臣向来行止有度。
周旋于波谲云诡的朝堂,如同穿行万花丛中,片叶不沾身,谁都摸不透她的真实脉络。
唯独对太平,却显得至情至性,甚至透出几分不设防的憨傻,纯粹得令人心折。
那年天后为她与武承嗣赐婚。
在曲江边那间静僻茶肆的雅间。
她将天后这背后的政局考量,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都为她条分缕析。
如同一幅精密的棋局,把每一处的利害关系都清晰地铺陈在她面前。
被压抑七年,不单没有消失,反而疯长的情愫,在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朝中多是见风使舵的逐利之徒,如浊浪滔天,而你始终如磐石般坚定地站在我身侧。”
“至此你还觉得我应该将那些过往遗忘么?”
“这人间千年轮回,我又要去哪里,才能再遇到一个你这般的惊鸿一瞥。”
“况且…你说过我们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
“为何要食言…你这伪君子!”
泪水控制不住落在上官婉儿衣襟上,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更紧地握住。
车窗外,暮色渐合,远山如黛。
她的喉间哽咽得有些发疼,千言万语,在太平这番剖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们情起于儿时,经历七载分离才失而复得,又一同走过最动荡的岁月,扛过了无数惊涛骇浪,仿佛这世间再无什么能将她们分开。
然后命运却以一个最想不到的方式,给了她们致命一击。
让所有的深情,都化为隔世的憾恨。
“是,臣是伪君子。”她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痛楚,“臣许诺了白头,却独自丢下你,让你承受了三年的蚀骨之痛…”
上官婉儿心痛如绞,背脊难以自持地弯折下去,她根本不敢去想象太平是如何在她的坟茔前对着冰冷的墓碑,执拗地诉说她们尚未来得及说完的话。
这样的想象对她来说,完全就是受千刀万剐之刑。
但好在太平终于将积压的情绪尽数倾泻。上官婉儿紧紧环住她的腰肢,却感觉肩头骤然一痛——是太平狠狠咬了她的肩膀。
这真实的触感与痛觉却让两个人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太平伏在她肩头,有些疲惫,“你太瘦了,没有口感。”
上官婉儿,“……”
车驾停在了渑池县的芳桂宫。
两个人一同下了车,太平行在前方,步履轻盈,语气听着也轻松散漫了许多,“趁着如此良辰美景,你便同本宫回寝殿好好商议商议,如何才能将那行刺贼人的幕后主使揪出来。”
啊?
太平目光收回,继续前行。
傻子啊傻子。
上官婉儿紧跟在她身后,三拐两拐便跟她入了寝殿。
殿门将风雪隔绝在外,上官婉儿先是解下她的大氅,而后说道,“此前伪造了相王的手书,本应传唤至长安,只是相王在洛阳怕也是官司缠身,臣想倒是可以做些别的文章。”
太平双手搭上她的肩。
神经,谁要跟你讲这些。
上官婉儿微微侧头躲过她的目光。
她脑子里面还死死记着裴愔说的,切忌不可同房。
如果之后还有哪里觉得有问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定尽力修改完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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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谁要跟你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