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骑着马从天街疾驰而出。
在李峤的宅院前递上帖子后,正门大开,上官婉儿被带入前厅。
那桌案上还摆放着胡饼和粥,李峤起身相迎,“上官大人到访,真令峤惊喜过望。只是这餐食未及撤下,实在太简慢了。”
侍女有条不紊地收拾,二人于一旁的案几落座。
“想来李公知晓我来此的用意。”
否则不能将这一桌子餐食都陈列于前,写满来人唐突之意。
李峤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昨日天后下旨让某与卢郎将一同密查金吾卫密告公主回京一事。”
“想必是为此事而来。”
上官婉儿,“李公可有收获?”
李峤,“既是密查,某又如何相告?”
李峤幼年家贫,由母亲独力抚养成人,因而养成了凡事谨慎的性子。
门房递来上官婉儿的名帖时,即刻猜到是为公主回京一事。
本可闭门谢客,但念及昔日在裴府曾有一面之缘,终究不忍相拒。
然而,这份旧谊也仅止于迎客入门,若要他透露案情始末,那是断然不可的。
“我想李公定是一无所获。”上官婉儿并不纠缠,举起茶碗轻抿了一口,“那日巡夜的金吾卫想必都是众口一词,皆言确实见着公主犯夜。”
“甚至连衣着穿戴,确切时辰都说得清清楚楚。”
“是又如何?”李峤神色不变,“某奉旨探查真相,既然证词吻合,逻辑自洽,某如实回禀天后便是。”
上官婉儿摇摇头轻笑,“李公还是没有深谙做官之道啊。”
“敢问卢郎将作何想?”
卢玠昨夜从台狱出来始终一筹莫展,李峤要写奏状上呈给天后,却被他阻拦。
那目光中的沉郁也实在令人疑惑。
上官婉儿放下茶碗继续道,“李公,卢郎将拦着您是因为他知道,金吾卫证词越是众口一词,分毫不差,便越像是一篇精心誊写的文章。”
“天后到底是想让您将这文章再誊写一遍递到她跟前,还是想看看这文章背后是谁的手笔呢?”
“李公,某是来救你的。”
良久,李峤深吸一口气。
“上官大人想如何救某?”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被收拾的光洁的木案,故作不悦,“李公这桌案收拾得倒是快,某今晨便出宫,至今还空着腹呢。”
李峤被她点破方才故作姿态的用心,面上微热,当即敛容拱手,“是某一时心思左了,器量窄了,在上官大人面前失仪,还望海涵。”
话一出口,他便懊悔起来。想自己当年文战群儒何等锋芒,如今竟在这十七岁的女官面前进退失据,真是荒唐。
上官婉儿却是气定神闲。
她两世为人,算来年岁做他前辈也足够,自然受得从容。
李峤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府中蹭了一顿吃食,好在并未挑剔,这宫中的女官倒也好打发,倒让他略感意外。
“那夜公主并未碰到什么金吾卫,入城后便入了一个叫‘山风馆’的茶肆,直到入夜方出,所以….极有可能是那个茶肆的人通过金吾卫去向天后告的密。”
山风馆的名号李峤是听过的,那地方表面是雅集茶肆,实则是朝中清流议论时政的暗处。
幕后之人正是当朝丞相裴炎。
若公主真在那里现身,又从此处走漏风声…
那这事情就大了。
上官婉儿哪里是来救他的,分明是拖他下水的。
难道他还敢带人去搜裴炎的茶肆么?
但女官都将话递到这个份上,想必是天后的意思,他又哪里敢违背天后的意思…
李峤,“上官大人…那个山风馆可不是普通茶肆。”
上官婉儿,“李公知道天后为何要派卢郎将与您同查此事么?”
是因为知晓他出身寒门,得罪不起权贵,但却胜在忠心不二,所以让出身世家的卢玠与他搭配。
这是早已算定幕后之人,所布下的制衡之策。
李峤,“上官大人的意思是,若是我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天后便会以为我与幕后之人沆瀣一气。”
到那时,他身上连赤胆忠心这个优势都没有了。
上官婉儿,“公主与天后历来亲近,回京那日的情形,不过三言两语便能禀明。李公是聪明人,若想谋一个锦绣前程,当知何种选择才最是明智的。”
走出李宅,岑引已在府门外等候。
上官婉儿平静吩咐,“那个叫山风馆的茶肆右边回廊最深处的房间里有个暗室,里边有朝中大臣的秘档,你将相王李旦的秘档悉数取回,不留痕迹。”
月儿,如今该我为你去搏杀这一局。
一切安排妥当后,她骑着马去了红楼,买了一份透花糍。
再说宫中,晨起时太平便不见上官婉儿踪影,只在床榻案头上留了一张诗笺,还有书房的书案上放着一张宣纸。
上面写着: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气之精者,造化取之而为识用。挺埴陶铸,合散消息,不可备之于人。备之于人矣,则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这分明是她上一世为上官婉儿写的墓志铭,她如何会誊写在宣纸上?
那铭文是她曾在无数个痛彻心扉的深夜,于心中反复挲摩,最终才亲手为她写下的。
字字句句,都是前世她们被命运斩断的遗憾。
那些未了的情愫,都在这一笔一画中重新鲜活起来。
突然听到脚步声渐近,上官婉儿提着食盒走入,见她正对着那纸出神,遂莞尔一笑,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
“前几日梦见一个山中樵夫写下此文,醒来只觉字字珠玑,文采斐然。”她的语气温和自然,“细品其中‘光前绝后,千载其一’之句,倒像是冥冥中在说公主。心有所感,便随手记下了。”
说完,那透花糍也摆上了案几。
“公主尝尝这漂亮果子?”
那果子长得极为漂亮,糯米外皮晶莹如玉,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内里馅料的娇嫩颜色,宛如美人羞红的腮。
太平拈起一块透花糍,透过阳光仔细瞧了瞧,突然笑道,“这果子倒跟你有些相像。”
外头看着晶莹剔透,灼灼其华,但实则心思却在里头被藏得严严实实。
她将那果子轻咬了一口,果然入口即化,后抬眼看着上官婉儿,“方才你说的老樵夫,可是个蓄着长胡子的老头?”
上官婉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梦中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太平将透花糍轻轻搁回盘中。上官婉儿双手捧着锦帕,那纤长的指节在锦缎上微微一捻,不着痕迹地拭去了指尖可能沾染的浮尘。
“本宫亦梦到过,那老樵夫还说了一句谶语。”她的目光陷入沉思,后缓缓说道,“盛世双殊可弭兵戈于未起,泽万民以安宁。”
如此说来,那日梦中被兵祸的长安并非空穴来风?
“臣亦在梦中看到一句…”她顿了顿才说道,“长安兵祸弥漫,李隆基祸国殃民,大唐改为了…大燕。”
太平闻言,眸中未见惊澜。
自得此谶梦,她早已推演数次,既然兵祸未起于她在世之时,那必是身后之劫,应在那虚伪侄儿李隆基身上。
此子素有狼顾之相,看似仁孝,实则内里藏奸,贪享乐而慕权势,为一己之私可倾尽天下。
如此,这万里锦绣河山,安能不倾?
只是本以为只是兵祸,万没想到那李隆基竟亡了国!
畜生啊!
朝堂之上,万不可令一家独大。
唯有立明镜以照肝胆,设权衡以分轻重,方是国祚长久之基。
武皇时期,虽党争不休,然各方势力互为掣肘,恰似鼎足而立,反成动态稳固之局,故能保社稷无倾覆之虞。
及至李隆基独掌乾坤,朝中已无足以制衡之声,他本人又是自私享乐之徒,盛世之下看似海晏河清,实则隐患深埋。
万马齐喑,必生巨奸;绝对的权力,终酿倾天之祸。
太平的目光又落到那宣纸上,“谁告诉,此文出自那老樵夫之手了?”
片刻,上官婉儿才又审视起那篇文章。
通篇气势宏大,立意高远,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洞彻。
她轻声又念着最后那句,“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这般盖棺定论之语,倒像是某个人的…墓志铭。
她又执起那宣纸通读了一遍,只觉字字泣血,句句含悲,仿佛执笔之人将毕生憾恨都凝在了这方寸纸墨间。
写下它的人,心该有多痛。
良久,她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刚刚绽放的梅花。
眼中浮动着水光,却强制压抑着。
她仿佛能看到,就在这间书房里,那人独自伏在案前,为一篇墓志铭字字斟酌,想着如何为她写出千古绝唱。
太平坐在圈椅上,目光平静的看着那张宣纸。
为挚爱撰写墓志,是要将尚未结痂的伤口一次次重新撕开,是要在无边暗夜里,独自咽下所有的遗憾与深情。
她独自坐在冰冷的书房中,眼前全然是那人的眉眼含笑,是过往朝夕相处的点滴。
桩桩件件,鲜红如昨,也是再也触不到的温存。
短短五十三个字,她便觉得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
她看着上官婉儿微微颤抖的后背,酸楚也自心底泛起,想要起身安慰,却见那道身影已转过身,面容已漾着清浅的笑意。
她缓步走向书案,指尖将触未触那晶莹的透花糍时,目光却再次落在那方宣纸上。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是她让她独自一人承受了这般绝望的孤独…
此刻她再支撑不住,整个身子无力地顺着案几边缘滑下去,手肘重重抵在案几上。
她将头埋进臂弯中,那些被理智禁锢的悲痛,此刻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呜咽声从喉间溢出,先是压抑的低泣,继而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
手上的漂亮果子被她夹在手指间,摇摇欲坠的模样,跟着她的身子一起颤抖。
“月儿…你到底是如何捱过那些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