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嫣儿目含思索的喃喃自语,“太子显?”
她脑海中浮现出李显憨态可掬的模样,若说他有些心机,也无可厚非。
只是隔这么远指使禁军杀人,这手段太过于狠辣直接,不似他那般优柔寡断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况且李嫣儿一直觉得杀婉儿的人与给吐蕃人传递情报的人应当是同一个。
都是冲的太平来的。
显…不会杀太平。
太平是他最疼的妹妹,甚至算得上是偏爱。
李嫣儿缓缓摇头,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散。不是显,那会是谁?谁既有这般能耐调动禁军子弟,又对太平抱有如此深的敌意?
相王李旦…
他没有动机啊,此时他还只是个闲散王爷,整日里不是醉心于书法丹青,便是与一众文人雅士谈玄论道,仿佛对朝堂权势毫无眷恋,更像是主动避开了所有纷争。
虽知晓他实则城府极深,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理由要杀太平。
李嫣儿将朝中重臣在脑中一一过筛。
“中书令薛元超绝无可能,”她低声自忖,“他的掌上明珠此刻还在维州,与公主殿下休戚与共,他断不会行此自毁长城之事。”
思绪流转,最终定格在一个深沉的身影上。
“那么…是裴炎?”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生出几分迟疑。裴炎此人,心思缜密,权欲极重,向来善于审时度势,紧紧依附于天后羽翼之下。
此时此刻,太平公主圣眷正浓,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对太平暗下杀手,这岂非平白为自己树一强敌?
他的动机何在?
这么一看,真的只有李敬业了。
上官婉儿一边替太平更衣,一边眉头深锁,“总觉得此事太过复杂缜密,并非是李敬业能谋划出来的。”
毕竟上一世他带着几十万大军造反,不过月余便被天后镇压而下。
但凡有这般缜密的心思,也不至于败得那样快。
太平抬起双手,方便她替自己系上蹀躞,“此人既已动了杀心,那便不会善罢甘休,一次不成,必有后手。”
“只是他的目的何在?”
若是李敬业那便是仇杀,若是旁人…
只会是政敌。
如今太平并未威胁到何人,甚至可以说,她羽翼未丰,尚在韬光养晦之中。朝堂之上,虽有圣眷,却并未真正触及核心的权力格局。
这太奇怪了。
李谨行等人在羌人的议话坪等着她商议如何书写露布。
二人走出碉楼,羌寨的风裹着松枝气息扑面而来。
外面的积雪在晨光下映出刺眼的白,李嫣儿与崔珩早已候在楼下,见她们出来,立刻迎上前行礼。
一行人穿过羌寨。
清晨的寨子已然苏醒,羌人见到她们,纷纷躬身行礼,目光中带着敬畏与好奇。
越靠近议话坪,人声越是清晰。
李谨行等几位唐军将领与羌人各部连夜赶到的释比已然围坐一旁,见太平到来,纷纷起身。
“公主殿下。”
太平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张虔勖行了揖礼,“殿下,露布文稿已按您先前吩咐拟了草稿,还请殿下过目定夺。”
露布,乃是战后向朝廷宣告大捷的文书,其措辞至关重要,既要彰显天朝威仪,也要安抚羌人,平衡各方功绩,字字皆需斟酌。
太平接过,正欲如常般递给身旁的上官婉儿,动作却忽地一顿。
方才在房中为她系衣带时,明显能看到手指微微颤抖。
罢了。
她神色未变,亲自将文书展开。
“为何只字不提裴愔,崔珩等人?”
张虔勖与李谨行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李谨行上前一步,沉声道,“殿下明鉴。露布乃呈送御前,昭告天下之物,历来只录将士军功。”
太平闻言,并未立即动怒,只是缓缓将目光从文书上抬起,扫过李谨行,又看向张虔勖,最后掠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脸庞。
这实在不像十六岁娘子该有的眼神,张虔勖知道她动怒了。
“噢…李将军的意思是女子…不配。”
此刻,四下愈发静了下来。
众人都等着李将军如何应答。
男子微微抬眼,声音肃沉,“露布惯例如此,待上呈朝廷,便会有御史前来核实,到时候言官兴许借此事生事,状告殿下有违祖制。”
“臣是为殿下计,为大局计。”
他的话掷地有声,搬出了一座又一座大山强压在太平身上。
这只是开始而已。
太平心中冷笑,好一个道貌岸然。
“本宫便要将此次战役中,所有女子的功劳都写上去,李将军当如何?”
李家人向来是不讲规矩的,用祖制来压她,简直是笑话…
她阿娘以女子身份临朝称制,何曾讲过半分“祖制”,她阿爷当年玄武门之事,又何尝不是将“祖制”踏于马下?
这李家的天下,本就是打破规矩得来的!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上官婉儿,“婉儿,你来写。”
上官婉儿上前一步,从容接过太平手中那卷被否决的草稿,置于案边。然后铺开新的宣纸,取笔,蘸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是她擅长的事。
除了…只有太平能看出她努力克制着手抖。
很快,她搁下笔,将新写就的露布文稿双手呈给太平,“殿下,请过目。”
太平接过,快速浏览一遍,笑道,“彩!”
那上面,裴愔、崔珩、李嫣儿、岑引、薛蘅等女子的功劳被清晰列明,措辞精准,既不过分夸张,又充分肯定其不可或缺的作用,完美地融入了对整个战局的叙述之中,仿佛她们本就该在那里。
对,她们本就该在那里。
那份被否掉的文书,被太平扔进了炭盆之中。
李谨行后背开始有些发凉,如今天后临朝称制,难道又要出一个如同平阳昭公主一般的人物么?
不,眼前这位殿下比平阳昭公主更令人心惊。
他看向张虔勖,正欲开口商议,却听对方已沉声道,“李将军来得晚,有所不知。吐蕃人攻城第一日,万余名城门守军死伤枕籍,情势危急。是薛娘子与崔娘子连夜改进弓弩,方稳住城防,又是裴娘子率人冒死救治,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无数性命。若非她们,我等恐怕都等不到援兵赶来的那一刻。”
张虔勖目光扫过在场将领,声音愈发坚定,“公主殿下为她们请功,我,与我麾下所有将士,皆无异议。”
李谨行闻言,彻底哑然。
他环视四周,只见在场将领,无论是唐军还是羌人首领,皆默然垂首。
那是一种无声的认同。
他们是在一起真正经历过生死的。
方才并非是公主的任性,而是她对军心有一种自信的把握。
这是她带着浴血奋战,同生共死的唐军将士,她自然有这份底气。
在绝境中,她让他们相信,只要有她在,援军必到。
露布以六百里加急,一路烟尘滚滚,直趋东都洛阳。
送达宫门时,整个朝廷为之震动。
公主打赢了,不光打赢了,还重挫吐蕃军。
内侍省官员抑扬顿挫地诵读着那篇由上官婉儿执笔的露布文书。
字句铿锵,描绘着维州城下的血战。
文武百官垂首恭立,神色各异。
那些平日以纲常礼法为圭臬的御史,听到裴愔、崔珩、李嫣儿、岑引、薛蘅等名字与李谨行、张虔勖等将领并列时,明显露出些许愠色。
天后静静看着,她要借女儿的手,来试探这帮臣子。
李治看着那份露布,神色复杂。
太平何时有这般胆魄了?
他带着病气轻叹一声,眸中含着一丝骄傲,还有…担忧。
战场,多么凶险的地方,她在那里是如何度过那艰难的七日?
听闻还有奸细给吐蕃人报信,公主就在维州城,引了数万精锐前去,就为活捉她。
李治的心猛得纠起,泪水缓缓滑落。
他的小女儿…自小就捧在手中的公主。
她才十六岁啊…
“陛下,臣以为公主将一众女子之名列入露布之中,实在骇人听闻,此例一开恐寒了众将士的心,让天下哗然!”
太平有没有寒将士的心不知道,但是这番话是彻底寒了李治的心。
他缓缓起身,不可思议的看着殿中跪着的御史,手指颤抖地指向殿外,仿佛那是遥远的维州,“到底是寒将士的心,还是寒了你的心?!”
“朕的女儿!亲生的女儿!她就在那座危城里边,若没有露布上的那些女子,维州城早就没了!”
“如今战事初定,你们来告诉朕,朕刚刚九死一生的女儿寒了众将士的心?”
“哪个将士觉得寒心,站出来让朕看看!”
他气得开始喘气咳嗽,天后适时扶住摇摇欲坠的圣人。
她的目光扫过那名已吓得面如土色的御史,“陛下圣意已明!有功必赏,乃国之基石!再有无端非议露布、阻挠叙功者,以妒功扰国之罪论处!”
动不了她了…
裴炎随着退朝的人潮缓步而出,面上虽平静无波,心中却已浪潮翻涌。
他深知,经此一役,天后力保,陛下震怒,太平公主已非昔日深宫娇女,她在军中在朝堂,算是真正立下了根基。再想动摇其位,难矣。
思绪纷扰间,已行至下马桥。
忽有一人自阴影处悄步上前,低声禀道,“裴公,主人有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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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本宫从不讲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