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停在清化坊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裴炎下车后并未多瞧左右。
早已候在门边的仆从默不作声地躬身行礼,随后侧身引路。
院中的梅花初绽,暗香浮动,与这处沉寂的院落倒是相呼应。
他随着仆从穿过蜿蜒的碎石小径,两旁枯山水意境清寂,更显幽深。
行至廊下,仆从止步,垂首静立。
裴炎抬眼,见一道细竹垂帘悬于眼前,帘后人影朦胧,唯见一袭素衣轮廓端坐其中。
“郎君。”
他微微福身,音调收敛得极为恭敬。
竹帘后传来一道平和温润的男声,“裴公辛苦了,今日在朝堂上想必是颇费了一番唇舌。”
“且饮盏茶,润润。”
仆从递给他一盏清茶,轻抿一口后说道,“公主为女子,又得陛下疼惜,天后庇护,郎君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男子的眼眸轻翻了一下。
“公主野心过甚,终会害了她,若不加以阻止,任由藤蔓缠绕大树四周,怕是都会失了生机。”
话虽如此,如今她根基已定,要再动她,谈何容易。
裴炎放下茶碗,声音平稳,却字字斟酌,“郎君所言极是,而今…其根已深植于军功民心之上,更有参天之势倾力庇护。”
竹帘后发出清晰的叩响,打断了裴炎的话,“我让你查的薛绍,有何眉目了。”
他微微抬首,似要窥得其后之人的真意,“薛绍与郎君预料的不差,他与府中一名侍女有染,据说已有了身孕。”
帘后的身影微微前倾,“将这消息扬出去,在公主回洛阳之前,定要闹得满城风雨。”
堂堂太平公主的准驸马,竟是个德行有亏的货色,军功民心,也抵不过这桩天下皆知的笑话。
除夕前的洛阳,已有了几分辞旧迎新的忙碌气息。
公主的车驾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抵达洛阳的。
没有盛大的仪仗,却引得坊间百姓纷纷侧目,不光是因为传闻公主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更因那桩已传遍街头巷尾的丑闻。
更甚者,已有好事之徒绘声绘色地揣测起待她归来,将如何与那薛绍私通的侍女上演一场争风吃醋,剑拔弩张的戏码。
坊间巷议仿佛已亲眼窥见公主震怒,与那身份低微却身怀六甲的侍女在薛府庭院内对峙纠缠。
而此刻…
她的战功也被这场供人咀嚼品味的香艳秘闻给抢了风头。
洛阳百姓茶余饭后,谈资不再是公主如何运筹帷幄,震慑边陲,而是那侍女如何狐媚,公主归来将如何处置这不堪的局面。
沙场功勋,竟敌不过深宅后院的风流韵事更能撩动市井心弦。
车驾风尘仆仆,直入宫闱。
她先去了紫宸殿拜见陛下与天后,李治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眼中有关切,亦有深藏的审度。
“月儿瞧着清减了些,边关苦寒,到底是辛苦。”李治抚着女儿的手背,语气慈爱。
太平敏锐的察觉到父亲眼眸中隐藏着复杂的情绪。
尤其是他在与母亲互相交替着眼神。
那短暂而迅速的眼神交汇,像是一种权利的无声流转与共识达成。
果然天后面色严肃地缓缓开口,“近日洛阳城中有些不堪的流言…”
“事关天家体统,与你的清誉,阿娘与你阿爷听闻后,亦是震怒,当即派人细细查探了一番。”
武则天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痛心与惋惜,仿佛极不情愿地道出这个结论,“如今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薛绍…确系行为失检,德行有亏。”
太平抬眸,眼中皆是疑惑,“薛绍?德行有亏?”
李治轻叹一口气,避开她清澈而困惑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愧疚,“月儿…薛绍与府中侍女私通,已怀有身孕,你阿娘派去的教习的嚒嚒已确认此事属实。”
她静静听完,眉头微蹙,心中暗骂,不争气的蠢货。
私通侍女也就罢了,竟连首尾都处理得如此不堪,任由这等丑事闹得满城风雨。
这般蠢钝如猪,毫无城府,非但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更是将她也拖入了这泥沼般的漩涡中心,平白授人以柄。
武则天接过李治的话头,她的语气则更为果断,“皇室尊严,不容玷污。你的清誉,更是重中之重。”
“本宫与你父皇之意,此婚约绝不可再续。即日便下旨,废除你与薛绍婚约。”
太平在脑海中飞速思考,薛绍这蠢货做出这般授人以柄的丑事,简直是…正中阿娘下怀。
正好借此由头,名正言顺地废除这桩完全不能服务于她意志的婚约。
然后挑一个武氏家族的驸马,将太平的政治价值牢牢捆缚在她的权力战车之上,不得自主。
现在…她甚至不能假作大度,声称自己愿意忍下这口窝囊气,只求保全婚约。
毕竟天后知晓她跟上官婉儿早已私相授受。
“阿娘,儿臣甫一归家,便被这惊涛骇浪没顶,无论这婚约是存是废,儿臣想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
她微微顿声,眸中含着泪,“儿臣不想糊里糊涂做了这洛阳城中最大的笑话。”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甚至堪称克制。
武则天于情于理,都断然无法拒绝。
自然而然地为她争取到了缓冲时间。
瑶光殿内,几乎所有的宫人都被带到书房问话。
“坊间的传闻是薛郎君房中有一名侍女唤作芸娘,原是在书房伺候笔墨的,已有四个月身孕。之后薛家试图将人送往城外别庄隐匿,却不想走漏了消息…”
薛绍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跟个侍女私通还能闹得满城风雨。
一夜之间传遍洛阳,背后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一众人被遣退,室内仅余三人身影,上官婉儿率先开口,“这背后必然是有人精心布局,故意为之。”
“会不会是…天后。”
说完又自顾自的否定,“这脏心烂肺的阴谋,也不像天后的风格。”
她分析得不错,天后惯用于掌控一切的阳谋,而这种下乘手段,格局促狭,更像个是藏在阴沟里的毒蛇。
太平接上上官婉儿的话,“让岑引去查。”
查消息的源头。
“我有一种直觉,散播流言之人兴许与在维州要至我们于死地之人是同一个。”
她转头看向李嫣儿,“阿姊,你明日协助岑引,洛阳坊间的人情脉络,市井勾当,你素来灵通,借此机会,将情报网织起来。”
这是让她干上一世三娘的活计,那等裴炎死了之后,她岂不是要跟三娘抢饭碗?
太平看穿她心中所想,“阿姊,你拿着我的通令牌在明处,让洛州司法参军派不良人协助于你。”
噢,懂了,三娘是民间的,在暗处。
她是官方的,有文书。
次日,马蹄声声,朝司法参军的官廨而去。
李嫣儿携岑引步入内堂,开门见山,“公主有令,传洛州司法参军即刻相见。”
差役们匆匆去到官廨后堂,不多时,一个身着深绿色官服的青年男子走出。
那模样似曾相识,像是…宋璟。
“下官洛州司法参军宋璟,不知公主有何吩咐?”他福身行礼,目光扫过李嫣儿手中的令牌。
读书读得脑子发昏的老古板。
上一世当众在光范门让太平难堪,直言妇人干政,恐生祸隙。
他弱冠便中进士,入仕又任洛州司法参军,可见今上对他器重。
她收起手中的令牌,改了一套说辞,“近日城中关于薛府的流言,宋参军可有耳闻?”
宋璟神色不变,微微颔首,“确有耳闻。流言传播之速之广,确实异常。下官已命人留意此事。”
李嫣儿摇摇头,“公主成了全洛阳的笑话,宋大人光是留意可不行。”
“这流言因何而起,又受何人传播,是否有主使,宋大人可清楚?”
话音未落,便见一绯色官袍的官员走进来,面上堆着笑意,“宋参军,这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切莫怠慢。”
来人正是洛州长史刘祎之,曾任相王府中的司马,后因私伺见入宫探病的姐姐,坐事配流巂州。
得裴炎推荐奏请天后召还,时任洛州司马。
此人看着李嫣儿,虽笑着,眼中却无半分暖意。
宋璟眉头微蹙:“刘长史来得正好。下官正在与娘子商议流言之事。”
刘祎之呵呵一笑,自顾自在上首坐下,“流言不过是市井闲谈,何须劳动公主派人来过问?”
“宋参军年轻,不知这些闺阁之事最是说不清道不明,越是理会,反倒越是闹得满城风雨。”
这是在暗中指责公主小题大做。
这时,一名不良人快步上前,作揖回禀,“宋大人,有人呈递诉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