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势如破竹,将吐蕃兵马重重围困于城下。太平公主正欲下令城中守军出击,与唐军里应外合,一举歼敌。
却蓦然瞥见一名吐蕃士兵手持弯刀,挟持着一人自乱军中现身。
正是上官婉儿。
弯刀正抵咽喉,稍有不慎便会割喉毙命。
月光落在她的脸颊上,那眸子依旧沉静,迎上太平的视线,微微摇头。
吐蕃人笑着用唐人的话高喊,“退兵,否则我让她肝脑涂地!”
本紧张的气氛,被那句肝脑涂地弄得差点笑场。
“成语用错了。”
上官加以指正。
“那该用什么?”
“那要看你究竟想形容什么。”上官婉儿声线平稳,“若求画面慑人,当用‘血溅当场’,若求声势压人,‘命丧黄泉’也未尝不可。”
吐蕃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欲改口,却听得她再度开口,“不过你用什么词,其实都一样。”
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城楼上那道身影,“看见那位了吗?我们的太平公主。”
“她与我结怨已久,若非如此,怎会派人将我活埋于暗无天日的地道之中?”
听闻“结怨”二字,吐蕃武士果然生出几分兴趣,“你与公主竟有旧怨?”
“是何恩怨?”
上官婉儿的脖颈不着痕迹地向后微仰,锋刃与肌肤间留出一线空隙。
两军阵前,万千将士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于战场中央,仿佛闲话家常般——
聊了起来。
太平趁此间隙将弓箭握在手中,李谨行打了这么多年仗头一次瞧见这稀奇事,见公主给她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
骑在马上也不敢妄动。
“公主的驸马…照你们的话说就是公主的男人爱慕我,公主吃醋,所以要至我于死地。”
“所以…即使你杀了我,她也只会拍手称快,又怎会在意。”
吐蕃人将信将疑,对着城墙上喊话,“大唐公主,你若不退兵,老子就杀了她!”
太平立于城楼之上,风轻掠过几缕青丝,对着上官那对冷静的眸子冷笑一声。
“你倒是会挑,挑这么个早该入土的死人来威胁本宫!”
还未等吐蕃人说话,上官婉儿便吼道,“李令月!你个恶毒女人,薛绍钦慕于我,你便痛下杀手,要将我活埋于地道之中,待班师回京,我必状告于天后!”
太平下巴都要惊掉了。
差点没接住这个疯子的话。
“上官婉儿!你还敢替薛绍,若非你蓄意勾引,他又怎会为你神魂颠倒!”
城内外的唐军将士纷纷竖起耳朵听着,公主女官抢男人,大八卦啊!
上官婉儿愈发气愤,开始抬手指着她骂,“若非你骄纵善妒,不容他身边有亲近之人,他又怎会对我倾诉苦闷!”
“骄纵善妒?”太平冷笑一声,“知道他是如何在本宫跟前说的你么?”
“说你书读得太多,毫无情趣雅味,若非长得还有几分姿色,岂会看得上你?”
这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两军阵前。
连那吐蕃人都听得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挟持着上官婉儿的手也下意识松了些许。
李嫣儿越听越不对劲,这两个人是开始借这个由头泄私愤吗?
上官婉儿眼见被激怒,也顾不得脖子上的弯刀,向她怒吼,“李令月,我杀了你!”
太平公主亦毫无退让之色,当即挽弓搭箭,箭镞直指城下,“好!本宫倒要看看,今日究竟是谁先取了谁的性命!”
那吐蕃人被两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对峙弄得措手不及,竟一时忘了自身处境,下意识竟想劝架。
他刚举起弯刀指向城墙上——
话还未出口。
一道箭影穿梭而至。
他被太平一箭封喉。
万千将士屏息凝神,直至此刻,才恍然惊醒——
原来看了一出如此精彩绝伦的戏码。
士兵都涌出城外,唯余那两人还在城内城外互相对视着。
亲兵也不敢再滞留看戏,随着大部队出了城。
太平转身下了城楼。
看到城阶下的上官婉儿,
“骄纵善妒,可骂痛快了?”她一步一步走下城阶。
上官婉儿的脖颈还留着血痕,抬手向上一指,“臣指着天发誓,那不是臣的真心话。”
太平行至她跟前,掷出手中的绢帕,“但没情趣是我的真心话。”
帕子落在上官的掌心,带着一缕香气。
她默默将帕子放入怀中,“殿下是何时开始觉得臣没有情趣的?”
这话问得平静,甚至带了几分认真的探究,仿佛真在思索一个学术问题。
再配上她那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神。
救命…
太平收回神色,她还没有情趣,她简直不要太会撩。
“现在。”
口是心非。
上官婉儿微微偏头,刻意露出脖颈处的伤痕,语气中掺着极淡的揶揄,“若真如殿下所言,臣当真那般没有情趣,方才又如何同殿下演得那出醋海生波的戏码?”
她脖颈修长白皙,沾着鲜红的血痕,声音又带着些许沙哑,而她的距离也凑得更近些,带着些近乎坦荡的冒犯。
让人甚至想要在那伤痕旁添一抹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躁动的念头就这样让她**裸勾起来了。
混账,一句没有情趣,便报复心这般强。
她看着她,面颊上带着淡淡的笑,“谁跟你演戏了?你抢了本宫的驸马,该当何罪呢?”
“本宫可是爱驸马爱得紧…”
说着作势揉了揉太阳穴,“哎哟,没了他,本宫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恨不得将你这夺人所爱之人…”
“千刀万剐。”
要不说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太平静静看着她,一副我就气死你,你奈我何的模样。
两个人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幼稚到这种地步。
李嫣儿实在看不下去,从城阶上走下,“别演了,到底是谁要杀婉儿,还有到底是谁向吐蕃人透露公主在此的。”
“这些事都没查清楚,晚上睡得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远处凯歌声声,城下硝烟散尽。
当时参与地道注烟的士兵全部被拘押了起来。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众口一词,没有看到堵住出口的人。
但抓到的吐蕃俘虏却吐露,是有人传了信件给论钦陵,告知公主正在维州城内。
故而调取数万精锐攻城。
知晓这般绝密,应当地位不低,此人跟派到松州刺杀的人,是一伙的么?
跟杀婉儿的人,又有没有联系?
他的目的到底是要毁了这维州城,还是为了杀了人而不惜葬送这维州城和一众的将士。
硝烟尚未散尽的维州城,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肃穆。
羌人庆功的习俗是燃起篝火,分食炙肉,痛饮烈酒,以歌声告慰英灵。
围着篝火放着一坛坛咂酒,这是羌人的传统,细长的咂杆插入坛中,众人围坐,轮流吸饮,酒香混着烟火气,弥漫在胜利后的夜风里。
释比苍凉的歌声起调,颂扬着英灵与胜利,羌兵与唐军混杂一处,劫后余生的欢腾终于压过了白日的血腥。
李嫣儿与崔珩因不喜喧闹,静坐一隅,与周遭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候裴愔越过人群走到崔珩跟前,“崔姐姐,卢玠卢将军方才托我传话,说…能否与你单独聊聊。”
说完目光便落在站在远离人群的卢玠身上。
她淡淡应下便起身。
李嫣儿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直到那抹清冷消失在人群之外,才缓缓收回视线。
歌声悠远,她能听见,却难以融入。
一种细微的焦躁感在心尖上萦绕不去。
这时候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不知是哪个军的将领,手中端着两盏新斟满的咂酒。
“嫣儿姑娘,老远见着你一人坐在这里,本将军…陪你一杯如何?”
登徒子,她正想发作,一道清冷平静的声线自身侧不远处响起。
“她酒量浅,饮不得这般烈的酒。”
崔珩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静静立在一旁。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泊。
那男子显然是喝多了,手中的酒碗一摔,酒渍溅到篝火上,火光窜起老高。
“你算什么东西?!”他醉眼朦胧,粗声粗气向崔珩吼道,“老子请小娘子喝酒,关你屁事!”
上官想要起身阻拦,被太平拉住。
崔珩抬手将耳掴扇到那男子脸上,“醒了么?”
男子定眼又看了她一眼,眼眸垂下去。
醒了。
太平会意一笑,“辗转两世,原来缘分在这。”
上官婉儿却不认同,“上一世崔湜也救过她,结果还不是被数落。”
她不急着反驳,只是示意上官继续看着。
李嫣儿淡淡说了一句,“皮糙肉厚,手打疼了吧。”
崔珩轻揉了揉掌心,确实有些疼,“无碍。”
这时李嫣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瓶身细腻,手中向上看着崔珩,“手。”
有毒吧这个人,随身带金创药。
似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上官婉儿不争气,见天就惹公主。”
“备在身上方便些。”
婉儿不合时宜打了个喷嚏。
崔珩沉默片刻,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篝火噼啪作响,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
恰在此时,太平兴起竟当着众人的面,围着上官婉儿缓缓踱步,哼唱起了一首羌人情歌——“祖惹木”。
这是守城的那天晚上,释比教她的。
歌声一起,连原本喧闹的羌人都渐渐安静下来,替她用鼓声打着节拍。
太平的目光始终锁在上官婉儿身上,歌词大意随她清越的嗓音流淌而出,在篝火上空盘旋。
高山上的雪莲花诶
最纯洁的白云也羡慕你的光华
可我偏说你是那带刺的红棘
扎得人心头发疼——却还想伸手去碰它
她唱到“红棘”时,指尖故意点了点上官婉儿脖颈上已包扎好的伤处周围,眼中戏谑与某种更深的情愫交织。
都说美人心是淬毒的刀尖
我看你比毒刀还要厉害一百点
骗我为你担惊受怕魂飞又魄散
转脸却说我骄纵又善妒诶…
这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即兴发挥,城墙上的不满,借这古老歌谣的调子,**裸地泼洒出来。
一曲终了,四周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在震天的欢腾中,太平凑近上官婉儿耳边,热气拂过她微红的耳垂,“好听么?”
这是她有意在这番场合中唱的,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她李令月心尖上的人。
休要动她分毫。
她终是忍不住,低头莞尔一笑,轻声道,“…甚是聒噪。”
太平挑眉:“嗯?”
上官婉儿迎上她的目光,补完了后半句,“…但,臣心悦之。”
聚会散了,人声渐稀。
释比悄然凑到上官婉儿身边低语,“大人可知,公主方才唱的那首‘祖惹木’是何深意。”
她轻“噫”了一声,又听释比解释,“那是我们羌人古老的调子,意思是女子邀请心仪之人夜间上碉楼相会。”
上官婉儿耳根不受控制的灼烧起来…
李令月让她晚上偷偷去爬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