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算不上通奸吧。”
她双手抱膝,将头侧枕在小臂上看着她。
几十岁的人了。
装起少女情态却丝毫不违和。
眼波流转间依旧可以逗得上官婉儿微微侧头,只为掩盖面色突然泛起的浅红。
戏弄她,是世间最有意思的事。
没有之一。
远处传来第一声战鼓,吐蕃大军开始向前推进。
方才的温软瞬间被震碎了。
二人霍然起身,遥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吐蕃军。
第一支箭矢破空而至。
刹那间,箭矢如飞蝗般遮天蔽日。
维州城设东、西南、西北三门,其中东门最为薄弱。
太平判断吐蕃必主攻此处,遂命张虔勖镇守,并亲自坐镇督战。
西南门由李多祚防守,释比偕同,鼓舞三军士气。
而西北门则交由卢玠与格桑负责。
城中粮草充足,调度若宜,坚守七日绝非难事。
太平没有守过城,上一世她与婉儿沉浮于政治棋局,皆是弄权老手,善于幕后博弈,纵横捭阖。
如今这阳谋阳刚,铁血死守于她们而言是截然不同的。
擂鼓响得震天,云梯飞快的架上城墙,就在太平身侧爬上一名吐蕃士兵。
岑引正欲上前击杀,却见太平毫不犹豫提起手中的剑刺入他的胸膛。
上官与她眼神对上一瞬,也宛如老实人豁出去了一般,毫不犹豫向另一名刚冒头的吐蕃兵砍去。
动作生疏却狠厉,全无平日里执笔的儒雅文弱。
战争进入最残酷,最原始的阶段。
城上城下,每一息都有人倒下。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太平像一面旗帜被身边的人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岑引,张虔勖,李嫣儿,连几乎没有拿过兵器的崔珩也算上。
她身上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疯劲,在这尸山血海之上,用尽全力帮兵士们将滚烫的金汁抬上垛口,倾泻而下。
恶臭弥漫,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
崔珩却毫无恶心之感,甚至还朝城墙下望了望。
真是有效率的战果。
真是好变态的小娘子。
云梯上的吐蕃士兵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向上攀爬,上官婉儿赶忙跑到一边用肩膀顶起石头艰难的从城墙边推下去。
城下传来一声闷响与咒骂。
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总是狼狈,但那般狼狈的样子却比任何精心修饰的仪态更震动人心。
城墙上各司其职,愣是没让吐蕃人占到一丝便宜。
他们耐不住了,终于暂时退兵。
在横七竖八休憩的士卒间缓缓行走,扫过他们身上的伤痕与疲惫,停下脚步与身边的亲兵吩咐,“去问问裴愔那边,药材和人手可还充足?告诉他,这些伤员必须妥善安置。”
这时候一名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缓缓站起看着她,“公主,我们能守住吗?”
那双眸子清澈明亮,目含希冀的看着她,等着她一句肯定的答复。
这时候其他的兵士的目光都若有若无的投向太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转身看向城外,微微抬手。
“你看,”太平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所有人都听见,“吐蕃人的军队,多得望不到边。”
少年的脸色白了一分,周遭士兵的心也随之一沉。
但太平的话锋随即一转,她的手收回。
“但是!”突然她的声音陡然升高,“他们攻了整整一天,可曾踏上这维州城头半步?”
她看向那少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他们没能踏上来,是因为你,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用命守着!”
“而我,也会在这里陪着你们一起,守住我大唐的每一寸疆土!”
“不光如此,待援兵一到,我们还要杀出去,将他们打怕,打服!”
“打到他们魂飞魄散,听到大唐的战鼓就瑟瑟发抖!打到他们子孙后代都不敢再觊觎我中原半步!”
声音在残破的城墙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磅礴的霸气。
那不是虚无的安慰,而是来自帝国最尊贵公主的,带着血性与复仇意志的誓言。
“宣威朔漠,耀武边疆!”
“宣威朔漠,耀武边疆!”
“宣威朔漠,耀武边疆!”
上官婉儿站起身相和,声音被淹没在人群中,太平与她的目光相接,看着她额角滑落的汗珠混着尘土,原本素净的衣袍变得污秽不堪。
狼狈至极,全无往日的睿智风华。
肩头似乎还受了伤。
“去拿金创药来。”
太平走上前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坐下。”
命令简单明了。
上官依言缓缓坐下,后背贴着墙砖,太平接过药瓶和布条竟半跪在她身边。
这一幕让身旁的人都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忍着点。”太平的声音低低的,手上动作却利落得很,“你抱石头的样子有些滑稽。”
她的动作算不得温柔,甚至是笨拙,上官几番忍着疼痛,差点叫出声来。
太平抬头看她,“疼?”
“不疼…”她咬着牙赶紧摇头。
疼…实在是疼,上次帮她在额头上药,也是疼得紧。
但她让她忍着诶…
这时候,崔珩与薛蘅前来,有事同她回禀,上官婉儿的胳膊才侥幸到了青梅手上。
“殿下,我军目前所用的弩机仍是旧制,操作不便且射手易暴露于敌前。”
“妾有一策,可否将现有弩机加以改制,仿古法制成‘转射机’,固定于城墙要害之处,此机设旋转之基,藏卒于墙堞之后,一人专司上弦,一人旋基瞄准。既可及远、又得精准,更可护我士卒周全,御敌之效必将大增。”
薛蘅说完注视着太平的神色,只见她微微皱眉问道,“需要多久时间做好?”
“一日,殿下,但我需要崔姐姐精密核算相协助。”
“准。”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两人领命而去后,太平从青梅手中接过药瓶,重新蹲下身。
不知是因方才那片刻的松弛,还是因注意力被新策引开,上官婉儿似乎也未觉出方才那般钻心的疼了。
她微微侧过身,同太平说道,“殿下,臣另有一虑。吐蕃蛮兵强攻不下,恐会另辟蹊径。若效仿前人,暗中挖掘地道通入城内,届时里应外合,防不胜防。”
见太平目光沉静,便继续道,“臣请以‘瓮听’之法,于城内四方埋设大瓮,遣耳聪兵士日夜监探。若地底果有异动,便可及早探明方位,或烟或水,先发制敌。”
太平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待上官婉儿说完,药也敷的差不多了。
“准。”比她敷药利索。
唐军在城中坚守了四日,吐蕃人久攻不下,果然如上官婉儿所料,用了穴攻之法。
穴攻只能反向挖地道,然后以水或烟灌之,但他们竟然用上了轒輼车。
一种士兵可以在车体掩护下,接近城墙,挖掘地基的工具。
如此一来,攻城效率便会高上许多。
城内上官婉儿指挥着士兵进行反向挖掘,不时俯身贴耳于临时埋设的陶瓮之上,凝神细听地底动静。
兵士将早已备好的湿柴、硫磺等物点燃,奋力扇风,将浓烟灌入反向地道。
不多时,便听得远处隐约传来呛咳与哀嚎。
然而地面之上的轒輼车仍在不断推进,烟攻虽能阻其一时,却难除根。
要除了那轒輼车才行。
城头之上,唐军分头死战。一头以浓烟烈火灌穴,阻敌于地道之中,另一头则全力阻击轒輼车逼近城墙。
新改制而成的“转射机”在此初露锋芒,固定在墙堞之后,藏卒于内,旋基瞄准。
强劲的弩箭一次次精准命中轒輼车的木质轮轴或掩护薄弱之处。
城头上的士兵士气大增。
然而,吐蕃兵力源源不绝,毁去的轒輼车很快被新的填补,更多的地道也被疯狂掘进。
城墙之下已被挖得千疮百孔,情势再度岌岌可危。
地道距城墙根基太近,若再被挖通,后果不堪设想,上官婉儿当即进入地道,欲寻其主干,彻底阻断。
进入地道中时,她隐约听到前方传来吐蕃工兵的咳嗽和掘土声,判断出主道方位。
正欲回头,却见地道入口处的光亮消失——竟有人从外面用土石重重封堵了出口!
与此同时,地面之上,忽闻地平线外雷声滚滚,尘土漫天!
唐”字大旗骤然闯入视野。
援军到了!
然而,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到那处被恶意堵死的地道入口。
漆黑狭窄的阴沟,空气正一点点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