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人发起进攻了。
释比骑着马奔赴到最高处,看到黑压压的吐蕃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保留地向着黑水谷口汹涌扑来。
太平立马下令吴慎带着援军前往西侧山脊,增援羌人伏兵。
“务必堵住缺口,不得有误!”
随后便看向张虔勖,“你带着禁军精锐即刻抢占谷口左侧高地,以强弓硬弩覆盖谷道。”
夜袭不会是主力,这是试探。
想要撕开一条口子。
几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吐蕃军阵后方并未响起全面进攻的战鼓。
箭雨从左侧高地倾泻而下,张虔勖部的禁军精锐终于发挥了作用,密集的弩矢暂时延缓了吐蕃骑兵冲击的锋锐。
而正前方。
卢玠率领的甲士已经与吐蕃先锋狠狠撞在一起。
战局,在这一刻陷入了残酷的胶着。
吐蕃军退了。
但羌人士兵与唐人士兵都损失惨重。
张虔勖疾步奔上碉楼,甲胄上沾满尘土与溅射的血点。
他无视一旁正在与释比指着沙盘低语的太平,径直冲到近前,竟“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重重叩首,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
“公主!”他目光灼灼,“这绝非寻常扰边,旌旗、兵力、攻势——这绝对是吐蕃主力,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看错!”
“请公主即刻上书朝廷,速发援军!”
“否则别说维州,后面的安戎城,茂州都可能守不住了!”
在场的人几乎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将消息送入洛阳至少需要三日,若派援军,那至少也要七日才能到。
算时日,必须要坚持守上十日,维州才能得以保全。
“张将军,以我军目前态势,据城而守,能坚持多久?”
张虔勖吞咽了口水,似立下军令状,“十日,若十日援军能到,维州便守得住。”
烽烟先一步太平的札子传入洛阳。
白日三柱浓烟冲天,夜间三堆烈火熊熊——这是最高等级的边关告急信号,预示着敌军主力压境,边城危在旦夕。
洛阳宫城内,气氛骤然紧绷。
中书省与门下省片刻不敢耽误,立即叩阙,求见天后。
烛火通明,映照着诸位宰相和兵部尚书凝重无比的面容。
“臣以为…维州乃边陲小城,地癖人稀,其价值远不如陇右,安西四镇,今倾尽府库、调拨京畿精锐远征,实乃舍本逐末。”
“若此间京师空虚,或东北契丹、北境突厥闻风而动,届时两线作战,首尾不能相顾,恐有社稷倾覆之危。”
裴炎一口气说完。
这“舍本逐末”,“动摇社稷”的大帽子扣下来,殿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裴行俭脸色一变,当即出列反驳,“裴相此言差矣!维州虽偏,却是剑南西陲门户,更是通往安戎城的锁钥!安戎城若失,吐蕃便可长驱直入,席卷茂州,威胁整个蜀地!”
说完又冷笑一声,“老夫打了一辈子仗,还未见过未战而屈人之兵的。”
裴炎微微一顿,声音放缓,却更显诛心,“若我没有记错,裴将军的女儿就随公主在维州是么?”
言下之意,你裴行俭要发兵实属私心。
薛元超有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老夫的女儿也与公主随行,那我们主战是否都有私心呢?”
他转头看向天后,拱手重重一揖,“天后,吐蕃此番倾力而来,志在必得,维州城小,存粮有限,绝难久持。十日之期,已是极限,若待城破人亡,再发兵去收复失地,代价何止十倍!”
“还请天后早作决断呐!”
裴炎面色不变,声音却高了几分,“贸然发大军,若吐蕃以公主为质,或围城打援,我军进退失据,岂非更陷公主于绝境?”
“当务之急,应是责令剑南道周边州府,就近抽调兵马,稳扎稳打,徐徐图之,方是保全之道!”
剑南精锐已多在维州,其余兵力分散,战力参差,如何抵挡吐蕃虎狼之师?
众人还在思索,却听裴炎又说道,“天后,臣以为应当先庇护公主撤离险地,再行后计。”
武后垂眸,沉默不语。
太平是她委派去西南地区巡边的,一旦撤离,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将来兴许都会背上“弃城逃跑”的名头。
那她的女儿兴许就是一枚政治废棋了。
裴炎的保守,是想隔岸观火,薛元超和裴行俭难免也是在为女儿计。
两方各自都心怀鬼胎。
终于,她抬起眼睑,目光先落在裴炎身上。
“裴卿。”她的声音平稳,却有着威压之势,“依你的保全之见,是欲坐视维州沦陷,安戎失守,待吐蕃铁蹄蹂躏剑南膏腴之地,劫掠蜀中百万生民之后,再劳师动众,耗费十倍国力去收复一片焦土吗?”
她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届时,吐蕃以战养战,据险而守,这‘徐徐图之’,要图到何年何月?又要填进去我大唐多少将士的性命?”
裴炎脸色一白,张口欲辩:“天后,臣并非此意,臣是担心…”
武则天却不容他分说,目光倏地转向薛元超与裴行俭,“至于尔等,私心与否,于国事无益。本宫只问结果,不论动机。”
随即,她站起身。
“传旨!”
“左威卫大将军李谨行为行军大总管,右鹰扬卫将军曹怀舜为副,统兵三万,即刻开拔,驰援维州!十日内,必须兵临城下,与太平公主内外合击吐蕃!延误者,斩!”
三日后,夜色如墨,维州城下忽然响起一阵短暂的厮杀声,随即城门迅速开启一道缝隙,又猛地合拢。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将领在亲兵搀扶下,踉跄着直奔碉楼。
正是卢玠。
他顾不上行礼,直接对着太平匆匆说道,“殿下,为首的先锋军不知从何处得知公主在此,使得东面与西面的吐蕃军攻势骤然加剧。”
卢玠气息不稳,声音中带着难以压制的愤怒,“他们还高喊着…擒拿大唐太平公主…”
有了公主这个活靶子。
吐蕃人…定会不遗余力攻城。
之前折算的十日之期,兴许要打个对折…
张虔勖几乎是脱口而出,“殿下,您必须马上出城…”
“出不了城了。”上官婉儿的语气带着些摆烂的坦然。
太平既然来了,她也来了,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拿了军功回去。
她们只有这两条路。
所有人似乎都冷静了下来,卢玠也收起方才的惊慌,沉着得回禀战况,“吐蕃人已攻破黑水谷,现在正朝城门口行进,明日天亮之前或可抵达。”
那就是还有一夜的时间加筑工事。
羌人士兵在释比指挥下,将浸过火油的干草捆扎成束,堆放在城墙关键位置。张虔勖指挥弩手调整射击角度,覆盖敌军接近路线。
太平亲自巡视防线,检查工事强度,鼓舞士兵士气。
天明前,维州城外多了三重障碍,城墙上堆满滚木礌石,火油草束准备就绪。
士兵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吐蕃军的进攻。
月儿隐了起来。
快要破晓了,太平与婉儿背靠着城墙席地而坐。
“听说,薛绍的腿是你设计弄断的?”
太平装作不经意提起。
上官嘴角上扬,目光投向渐亮的天际,“如今看来是值得的。”
说得好像…
断腿的是她自己。
不要脸。
上一世也是,指使崔融在薛绍的墓志铭中将他隐喻成何晏这么个虚浮不实之人。
“伪君子。”
她仰着头,双手抱膝,丝毫不在意这样被评价,“那公主要不将我也断一条腿,替驸马报仇?”
这话便带着浓浓的酸意。
太平目光落到她的腿上。
上官下意识缩了一下。
她轻笑,“怕了?”
上官不语,又见太平凑近拉住她的手,“知道么,世人管这般情状叫作狗男女…”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与深意,“可你我皆为女子…这又该如何称呼才好?”
这语气,勾得上官婉儿从未这般渴求被人骂过。
“通奸…这个词通用。”她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