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门的闭宫鼓响起,上官婉儿还没有回来。
若是问话,何须两三个时辰。
太平与李嫣儿在庭院中反复复盘今日的情形。
婉儿走的时候没有惊慌之感,她也不应当是莽撞之人,随随便便就脱口而出一句话。
若武后的注意力没有被引到她身上,那接下来太平要么就是被猜疑,要么就是被盘问。
猜疑会使母女关系徒生嫌隙。
而盘问,那便是正面对峙。
不管是哪一种,对太平而言都是泥潭。
两三个时辰,她到底被诘问了什么。
宫门若落锁,她今日恐怕是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太平开始有些坐不住,她似乎在被人逼着要去坦白一切。
是啊,像被逼着。
母亲是故意的。
兴许婉儿料到了,所以走时没有半分慌张神色。
想通这一点之后,太平带着李嫣儿立马朝紫宸殿奔去。
女官没有通传直接带着她去了侧殿,殿内烛火通明,她四下望了望,没有看到上官婉儿的身影。
武后临窗而坐,摆弄着桌案上的残局,棋盘上黑白子交错,黑棋明显被白棋困在包围之中,攻入抵不住白棋厚势,坚守也镇不住白棋直取腹中。
“本宫问婉儿,黑棋该如何破局。”武后将手上的棋子散摊在棋盘上,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太平,“你猜她如何作答的。”
她一定说黑棋虽困,然局势未定。白棋若进,可伺机反制,白棋若稳,则固守待时。
——既不卑于局面,也不亢于侥幸。
太平屈膝行礼时声线平静,“儿臣想,婉儿定是说,局势未明,黑棋可徐图后计。”
还挺有默契。
武后又将目光移到她身后的女子,“嫣儿,你在本宫身边长大,你觉得黑棋还能如何徐图后计?”
这气氛太僵硬了。
上辈子十几岁也没觉得武后压迫感这般强。
噢,上辈子也没想着要去谋皇位。
想到这里,即便是下一秒被武后拖出去打死李嫣儿估计也瞑目了。
不冤。
“妾以为…若是白棋可以停一手,以此来观黑棋真意,也未尝不可。”李嫣儿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透下一片阴影,声音缓和而清晰,“毕竟…如今棋盘之上执黑执白都是天后的掌中之物。”
武后此刻心中竟有些欣喜。
三个女娃娃,有胆量有谋略,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过…
她们到底在谋个什么?
准备弄个什么不得了的女子进宫?
她看向太平。
太平也自觉的跪下,双手抬起合拢行了跪拜大礼,“母后,儿臣梦魇之事是真的,只是确实并非…并非凤阳阁风水之故。”
“儿臣…此前在大慈恩寺偶遇崔尚书家的小娘子,觉得…她甚为亲切,本想此次召入宫中作伴读,却不想她不日将出阁。”
“儿臣…便想了如此荒唐的点子。”
武后松了一口气,崔挹是她一手提拔,他的女儿也定不会进宫来充当什么眼线。
看来是她想多了,并非薛家人蛊惑。
且这个时辰过来,应当是见婉儿许久未归,被逼着过来坦白的。
言语不应当有假。
太平还是没有跟她离心离德的。
她左手微微一抬,示意太平起身,又唤到跟前,“以后切莫这般行事,阿娘…担心你受人挑唆,毕竟我们才是骨肉相连的一家人,不是么?”
“这不是月儿告诉阿爷的么?”
大明宫中藏得住半分秘密么?
虽然她本意也是想要这句话传入母亲耳中,但实在太快了些。
她垂下眼眸,言辞恳切,“儿臣…今日看父皇郁郁寡欢,又听宫人们说母后处理政事昨夜未回紫宸殿就寝,故而担心…”
“母后跟父皇因为六哥的事而疏远,想要宽慰父皇一些。”
大明宫中藏得住半分秘密么?
母女俩发出同一个疑问。
但话说回来,也确实因为太平一番话,今上今日同她缓和了许多。
武后像往常一样将她搂入怀中,“选那个驸马,阿娘本是不同意的,奈何你自己喜欢得紧,也就遂了你的意。”
“现在就是担心…你将来后悔,过得不好。”
确实后悔了,那把婉儿赐给我当驸马吧。
太平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婉儿今日为何要将自己推到台前。
她知道武后在猜忌此事背后主使是薛家人。
薛绍本就与废太子李贤交厚,如今李贤仍留居长安,那些旧日追随他的人,复立太子的心思从未断绝。
他们若想在武后身边安插眼线,寻遍朝野,还有比借太平之手更易得手的捷径吗?
婉儿担心此事会成为她们之间的嫌隙,让母亲的目光转到她身上,有了施压的对象,也给了两方一个冷静的时机。
原来如此。
“阿娘,儿臣即便出降,那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骨血。”太平拥住武后的肩头,声音微哽,“枝叶伸得再远,根须永远扎在原来的土壤里。”
是啊,她的亲生骨肉怎会帮着外人来害母亲。
即便是雷霆手段的武后也软了心肠,“宫门都落锁了,今日便留在紫宸殿吧。”
“那个婉儿…”
听到“婉儿”两个字,太平眼睛都快直了,武后无奈笑了笑,“在后面的偏殿抄经书。”
“自己寻她去。”
太平瞬间展颜,正想起身又想起什么,“阿娘…那崔家娘子的事…”
“您就应了儿臣好么,找个由头让她进宫来。”
得寸进尺。
武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那若是你,该想个什么由头让她入宫呢?”
太平莞尔起身,笑盈盈道,“若是儿臣,便告诉崔尚书,说….”
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学着武后威严的样子,“本宫的女儿,太平公主与你家小娘子颇为投缘,听闻令千金不日将出阁,反正太平婚期也定了,不如让她进宫待嫁,与太平婚期定在同一日。”
“也算全了两个孩子的心愿…”
武后被她一本正经鹦鹉学舌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好,准了!”
事情到此,圆满收官。
她迫不及待要见到婉儿了。
偏殿的门没关严,太平刚推开门,就见上官婉儿坐在案前,素手握着狼毫。
青烟袅袅,一灯如豆。
婉儿抬眸,笔尖悬停。
见太平进来,她唇角微扬,似新柳拂过水面,浅淡却动人心弦。
应当是安然过关了。
案几边摆着一碗杏仁酪,一边还候着女官掌灯。
李嫣儿唤了女官出去准备杏仁酪,屋子里静得能听到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宣纸上的字迹清隽,无一处不在透露着主人的沉稳与清雅,太平细细观摩,甚至评说了几句。
但是…
这不过是没话找话。
刻意避开今日的事,是因为两个人都默契知道避不开一个人。
薛绍。
“我不爱薛绍,母亲也不愿我嫁薛绍,若你不喜欢,我去回了母亲。”太平有些忍不住直言。
没了薛绍,也有其他人。
烛光下她们更像一对夫妻在闹小别扭。
“那你回禀天后,说要娶了我。”这个人似乎有些赌气。
太平侧过身,“那为什么不是你娶我。”
上官立马接话,“我没你权利大。”
你以下犯上的事还做得少了?
要本宫一桩桩一件件数给你听么?
太平轻笑,“你以下犯上的时候怎么不说权利没我大了?”
“如今倒是拿这话来堵我。”
上官抬眼直视她,眼中带了几分狡黠,“那…殿下说说,臣到底犯了哪些?”
呵,总算逮着机会报那日的仇了。
太平侧身站起,眼中漠然,“大胆,这可是在天后寝殿中。”
互相伤害吧。
有因必有果,一报还一报。
上官还是被她那架势吓住了,抬眼望她的神色都变得呆滞,“是…”
“是臣冒犯殿下了。”
她居高临下,甚至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慌乱。
那点较劲的心思骤然退去。
太平缓缓俯身,袖口扫过案上的宣纸,带起一缕墨香。
她没再说话,只盯着上官微颤的睫毛,指尖轻轻蹭过她泛红的耳垂,随即俯身,将唇轻轻覆了上去。
没有汹涌的急切,只有唇瓣相触时的轻软。
不过轻触便退开。
看着她发怔的眼神,笑出了声,“不是要问犯了哪些么?”
上官这才回过神。
刚刚不够。
她揽过她的脖颈,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急切,将人重新拉向自己。
这一次没有浅尝辄止,唇瓣相贴时带着明显的力道。
太平猝不及防,被她揽着腰线,后背轻轻抵在案沿,压在宣纸之上。
“这才是以下犯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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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大明宫没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