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们别光拿着那个盘子看啊,得拿个章法出来才是!”
太平刚走进院子便听到李显的声音,见他围着浑天监的官员绕了一圈又一圈。
那官员身着深绿色朝服,一眼盯着手中的六壬式盘,一边伏着身子跟李显应答,“殿下别急,臣…要仔细用这六壬式盘确定方位和气场。”
“殿下…稍安勿躁。”
李显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拿在手中的折扇都快被他摇散架了,扇面开合快速的带起一阵风,顺势也扇到那绿袍官员手中的六壬式盘上。
男子身子伏得更低,声音发颤,“殿下啊,您别扇了…”
“臣摸不准这风水格局的气场了…”
话音刚落,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按住了扇面,风骤然歇了。
太平蹙着眉,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七哥别闹,让他好好看。”
李显见是她,才悻悻收了折扇,拉着她退到一旁,压着声音低语,:“月儿,你不知道,前几年赵氏被父皇赐死,我府里就没安生过。先前也寻过他来看,可他左一句‘气场平稳’,右一句‘无需多虑’,压根没个准话。
“我让他想办法把赵氏的魂魄送走,他更是推三阻四,只说办不了。”
他顿了顿,又凑近了些,:“今日我在宫道上撞见父皇身边的李忠辅,听他说要请这人来给你瞧住处风水,赶忙就跟着过来了——好歹让他给你仔细看看。”
赵氏是被父皇以大不敬之罪赐死的,若是大张旗鼓的在府中为她做法事,岂不是表明她是冤死的,害怕魂魄索命么?
母后父皇自不会应允。
“那后来呢?”
李显闭了眼,双手合十,声音压得低哑,带着几分后怕似的絮叨,“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太平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想发笑,生生忍下,“七哥还没说后来呢?”
他环顾四周,又向她靠拢了些,“后来实在没法,我悄悄寻了个民间堪舆师来。”
“叫丘延翰,来了收拾了没几日,府中便安生了。”
“真乃神人也!”李显声线上扬,一只手握拳击在另一只手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似击得有些生疼,又听他发出“嘶”的一声,甩了甩手掌,正巧那黄衣内侍进来回禀,“殿下,陛下唤您去紫宸殿。”
“好好好,本宫知道了。”李显转身跟着内侍离开,还不忘嘱咐,“月儿一定让他瞧仔细些。”
庭院一下子静了下来。
太平的目光又落到那绿袍官员身上。
此刻他已直起身,双手捧着六壬式盘,见太平看来,忙躬身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太平走到他身前,目光扫过那盘面刻着的干支与星宿,声音放缓了些,“方才七哥性子急,惊扰了你,你且放宽心,慢慢看便是,今日有的是时间。”
接着便无意提起,“儿时李淳风说过,本宫是水命,需要流水润泽调和,这大殿也是当初李淳风按着本宫的命格选的,这么多年了,都好好的。”
“只是这几日突然心慌不已,夜夜梦魇。”
“你们可要瞧仔细了,是不是哪处的风水格局被坏了。”
几个官员这时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六壬式盘都翻了好几遍了,四处的风水格局都算得上是极佳的,若是还是梦魇那便不该找浑天监,该去找那尚药局才是。
但谁敢斗胆跟她说那样的话。
其中一名绿袍官员似听出太平的弦外之意。
便站到太平跟前回话,“殿下,臣瞧了瞧大殿内外,应当是宫城附近的曲江水位下降,坏了此处的风水格局,故而引发殿下梦魇之事。”
总算还有个聪明人,折腾了半日,她的耐心也快被耗光了,“曲江水位下降,跟本宫这寝殿有何干系?”
绿袍官员微微抬眼看了她的神色,语气比方才更稳了些,“殿下有所不知,您这居所背靠宫城西北角,按风水格局属‘玄武枕山’之相,而曲江池恰在东南方,为‘朱雀蓄水’之地。”
“朱雀主火,水可润火,二者相济方能稳住宅中阳气。如今曲江水位暗降,朱雀位水势不足,阳气难聚,阴滞之气便容易趁虚而入,扰了公主的安寝。”
太平轻笑,抬手一挥,“依你的意思,本宫要将这院子里摆上几口大水缸来镇着了?”
绿袍官员闻言,忙躬身摆手,语气愈发恭敬,“公主说笑了,大水缸虽能聚水,却属‘死水’,与公主水命需‘活水相济’的讲究相悖,反而可能积滞阴气,得不偿失。”
此时听到大殿门外内侍高声通传的声音,“天皇,天后驾到!”
一行官员慌忙转身行礼,太平闻言心头一凛,随即也向殿门方向迎去。
不多时,便见李治与武后并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显。
他朝太平笑了笑,意思可能是,看吧,我把爹妈都给你引过来了,不怕那群人不好好办事。
真是谢谢你了,哥哥。
太平对他回以假笑。
这一出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趁爹妈往里走的机会,她转头递给上官婉儿一个眼神。
二人眼神一对,宛如马上就要开始伙同作弊的举子,心中揣着答案,只待主考官开口询问,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递过去。
只盼着那浑天监的官员别出什么岔子。
李治走到庭院中央,目光落在一众官员身上,“瞧了也大半日了,可看出名堂了?”
刚刚那名男子正想开口,却被另一官员抢了先,“回陛下,是曲江水位暗降,阴滞之气虚入,扰了公主殿下安寝。”
“臣以为将太液池的水引入便可解决。”
真是想升官想疯了。
太平上前一步看向武后,“阿娘,这般也太糜费了,您连衣裙上的褶子都不舍得多打一个,儿臣怎么能因为睡得不安稳便搞出这般大的阵仗。”
先前那官员似又意会到太平的意思,赶忙上前回禀,“天后,殿下若不喜糜费,若能寻一位命格清透、八字带水的女子常居院中东南侧殿,其命理之水能与朱雀位水汽呼应,如同添了一汪‘活泉’。”
“既能快速镇住阴滞,又能长久稳住房宅气场,比单靠掘池稳妥得多。”
武后沉默了。
李治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两个人阴谋阳谋搞了半辈子,借风水之说做文章的手段见得可太多了。
敏感的直觉让上官婉儿立马发现异常,俯身问道,“臣命中带水,若是能搬到东南侧殿居住,是否可以替殿下镇住阴滞呢?”
太平心口收紧,这个节骨眼上她怎能将自己推到台前去!
母后父皇已经起疑了,她不知道吗!
这情形已经脱离掌控了,但婉儿已经将自己代入局,也只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不至于让武后的疑心再扩大。
她看向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尽量让语气放得自然,“你命中竟带水?我如何不知晓,莫不是邀功心切,才打出了如此算计?”
李治不会多想女儿到底在算计什么,而作为有心之人的武后也根本不屑看她们这一唱一和的双簧。
她是掌权者,想知道女儿在打什么算盘,对她来说很容易。
这件事可以不较真的,只要顺着她的意,看看到底引了个什么样的人入宫,便一切真相大白。
但这不是武后想要的。
太平想从掌权者手中去获取利益。
或许可以趁机教会她如何将阴谋变为阳谋。
许久武后才开口,“你们真的看准了么?这凤阳阁是因为曲江水位暗降,所以才扰得不安宁么?”
她的语气平平,却自带威严,一众官员在院中吓得面如土色,只恨今晨上值的时候少给祖师爷烧了三炷香,才摊得这般祸事。
那个想要抢功的官员,甚至可能连埋哪都想好了。
寻个风水宝地,下辈子再不担这掉脑袋的差事。
见他们那怂样子,武后也大概明了是太平匡他们胡诌了一番说辞。
人不大,拿捏人倒还有点本事。
两夫妻带着銮驾走了,太平也在身后吓得有些丢魂。
母亲毕竟还是母亲。
即便她多活了三十年…
棋局乱了,失了掌控。
上官婉儿站在银杏树下,只浅浅地对她笑了笑,温暖得叫人很安心,仿佛将方才丢掉的半缕魂魄都归了位。
她本可以不言语那句话的,本可以不将自己推到台前的。
为何要那般?
太平忍不住走到她跟前,话还没有问出口,武后身边最亲近的女官去而复返,宣召上官婉儿去紫宸殿。
又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