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嫣儿折返,案几上褶皱的宣纸还没来得及收拾。
宣纸上印着上官婉儿腰间蹀躞带扣的纹样,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她被太平压在案上做了什么…
远处又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三个人的指尖都下意识朝那叠宣纸探去,最终是太平先一步将宣纸藏于袖中。
天后身边的女官立在门外,声音压得极轻,带着几分恭谨的试探:“殿下,东偏殿已收拾妥当,您此刻可要过去?”
太平手中捏着那叠宣纸,眼底已敛去方才的缱绻,神色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声音平稳无波:“你先去候着,本宫稍缓便来。”
待她转身要走,上官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绢帕塞到她手中。
那温润之感触上指尖时,她心中微微一颤。
要了命了这个人。
床榻上的人翻来覆去,指腹轻轻摩挲着枕侧那方绢帕,清香悄然漫进鼻尖。
她将绢帕轻轻提起,覆在面上。
布料贴着唇鼻,那缕香气裹着属于她的气息,像春日里拂过花丛的风,软润得让人心慌。
要了命了,这个伪君子!
她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
次日一早,太平便起身去了后殿,却空无一人。
“上官婉儿呢?”
直呼其名,可见她昨夜并不好过。
门口做洒扫的宫人连忙应答,“回殿下,今日弘文馆奉旨举行公主伴读笔试,上官大人一早便领了差事过去监试。”
她竟忘了这茬。
传了步辇,直接奔弘文馆而去。
在宫道上行至一半时,迎面见到武攸宁带着右羽林卫的禁军走近。
武攸暨的亲阿兄。
母亲本意想让她嫁武攸宁的,传闻他容貌昳丽,颜色甚都,与薛绍同为京都美男子。
因为城阳公主的原因,武后不喜欢薛绍,一心想要让她嫁给武家人,以此拔高武家门楣。
而李治,他也只在意她能帮城阳公主家抬高身份罢了,不至于太落魄。
毕竟…
城阳公主去后,薛绍的二哥娶了一农妇女。
始终,她都只是一枚棋子。
“什么时辰了?”她突然发问。
青梅在一旁应道,“回殿下,是辰时。”
阿爷还在朝上,这个时辰奉宸卫在宫道上的巡逻会更密集才是。
“停下。”
步辇在男子身侧悬停,太平露出一丝笑意,“方才远远瞧着像表哥,走近才瞧真切。”
“还真是你。”
武攸宁有些受宠若惊,从前这个公主对他历来都是爱答不理的,眼中只有薛绍。
怎么转性了?
他俯身行交叉礼,“臣武攸宁,见过公主殿下。”
武攸宁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
很刻意…
刻意到李嫣儿忍不住将目光都挪了几分过去。
太平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攀谈,“听闻表哥府中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鸟,甚是新奇。”
男子眼眸微抬,嘴角含着笑,“不过是个玩意,殿下若想看,臣改日可以带到宫中,让殿下玩耍一番便是。”
声线被他压得低沉,又带着些许的…
震颤之音。
一个男子,一旦开始想要展现自己。
你完全无法猜测到他会做出什么令人震惊的举动。
比如,不好好说话。
“不必了,本宫改日登门拜访便是。”
这时候,她恰好瞥见不远宫道拐角处,奉宸卫的身影正朝这边队列而来。
救命,终于来了。
武攸宁的嘴角扬得更是明显,“那臣便在府中恭候殿下大驾。”
此刻奉宸卫慢慢走近,太平也没心思管他们了,对眼前的人发出疑问,“你是感染风寒了么?”
男子仰头“啊?”了一声,许久才摇摇头,“没有啊。”
这一声倒是正常多了。
奉宸卫在一侧缓慢通行,薛绍的目光不自觉瞟向太平的步辇。
见她与旁人谈笑风生…
本就感到太平的疏离,撞到这一幕内心的怒火更甚。
他们的婚期已定,她如何能光明正大在宫道上与旁的男人交谈。
她的性子太娇纵了!
待奉宸卫拐过墙根,太平也无意再停留,唤起步辇离开。
行出几步后,她侧头看向身边两人,眉头微蹙问道,“你们觉不觉得那个武攸宁说话怪怪的。”
青梅摇摇头,语气中流露着清亮的恳切,“中郎将瞧着英俊,声音听得也沉稳,妾没有觉得怪怪的啊…”
太平又将目光挪到李嫣儿身上。
她根本不用说话,眼底浮起那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便足以证明二人一拍即合。
步辇停在弘文馆门前。
门吏匆匆自台基跑下,躬身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太平踏上台阶,径直往里走,“去把上官婉儿喊到正殿来见本宫。”
她的语气掷地有声,不容半分迟疑。
不多时,上官婉儿自正殿而入,只看到太平正坐于案几内侧,手上正拿着今日遴选侍读的考题。
一共只有两道题。
其一:昔孟子少时,废学而归,孟母方绩,引刀断其机杼,以诫之曰:"子之废学,若吾断斯织也。"孟子惧,旦夕勤学,遂成大儒。夫母之教子,严而有恩;子之受教,改过迁善。然则,教之不行,子之不肖,为母者当何如?且古之贤母,非独孟母也;教子之道,亦非独断机也。今欲使天下母子各尽其道,其术安在?诸生其详陈之。
其二:以春末为题,赋诗一首。
她好大的胆子。
天后没有授意她便敢这般含沙射影废太子之事。
不过此计堪称以儒家之矛攻儒家之盾的绝妙手笔——她巧妙借孟母教子的典故映射天后,将朝堂上剑拔弩张的国事,轻飘飘转为寻常人家的母子纠葛。
如此一来,原本站在儒家父权体系下、以“君父”纲常为依托的争议,瞬间被拉进“孝道”的框架里。
那句“子之不肖,为母当如何”,更是字字诛心,将李贤逼到油烹火烤的绝境——坐实“不肖”之名。
而天后便稳稳立在“对儿子失望却仍念骨肉”的可怜境地,任谁看了都要先软三分。
至于最后那句“如何能让天下母子各尽孝道”,便是试探了。
一步棋,既帮天后堵了悠悠众口,又占尽了道义高地,当真是好一番算计。
她将宣纸放回到案几之上,还未开口,便听到小吏进来回禀,“殿下,有人对考题存疑。”
“要求见主考官。”
太平眼神微变,“何人?”
小吏应道,“回殿下,是英国公家的娘子李若瑶。”
李敬业的女儿。
上官先行至西侧殿,刚跨过门槛便看到一青衣女子正立于案前,手中还捏着试卷宣纸。
眉目带了几分桀骜不驯。
见到主考官进来也只是淡淡颔首,上官并未走近,只立在门内不远处问道,“何事?”
女子声音清亮,“题目称孟母断机是贤母典范,可若有人借‘教子’的名头,行满足一己私欲之实,这般行径,又该算哪门子的‘贤道‘呢?”
这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上官婉儿轻笑了笑,“娘子可将此话撰写于策卷之上,我自会上呈公主与天后。”
说罢转身想离去。
“若是应答自然是撰写于策卷之上,但若是对题目有异,你这个主考官是不是该给出解释呢?”
“还是说,你根本就解释不了,这只是你用来攀附权势的手段罢了。”
身后的女声不依不饶。
上官婉儿再次转身,目光聚在她身上,“即便是,又当如何?”
她没有回答女子的问题,也没有将自己拉入自证的境地,只是用上位者的姿态反问于她。
自然也会惹恼她。
“你一介出身掖庭的罪奴,有何资格来考核于我们这些世家贵女!”
这是诛心之言。
席坐在她前方案几的女子突然站起身,转身正视于她,“何时瓦岗寨寇贼出身也能称作世家了?”
说完她看向上官婉儿,微微颔首,复而坐下。
女子脸涨得通红,博陵崔氏,有什么了不起!
“若无异议,娘子还请坐下。”
她倒是好脾气。
一直在门廊下的太平,将这一幕都尽收眼底。
还未听劝坐下的李家娘子被小吏告知,公主宣召。
她被小吏引着出了弘文馆,接着便由内侍亲自引路,宫道都换了好几条,依旧没有见到公主。
而是到了内侍省的掖庭。
女子慌忙诘问前方引路的人,“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说公主召见么!”
“怎么会来掖庭!”
“娘子既知道是掖庭,那也不必我再重复。”内侍含着冷笑,抬手将她向里边引,“公主说了,让您去里边好好想想‘掖庭罪奴’四个字。”
她含着泪张牙舞爪的反抗,“放开我!我要见公主!”
“我是英国公之女!”
两个黄衣内侍利落地将她双手压住,强行驱赶入内。
大门关上时,方才的内侍轻啐了一声,“敢不守宫中的规矩。”
“从前英王妃就是在这被饿死的!”
薛绍一直在弘文馆门前等到正午时分。
见太平出来,便大步迎了上去,手中攥着一方精致的木匣,刚喊出一声“月儿”便对上太平冷漠的眼神,顿时心下又沉了下去。
只觉舌尖发涩,再难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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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敢不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