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一声钟鸣撞破了这座宫殿的晨雾,惊得满枝的雀儿都飞越了护城河。
“今日殿下要去慈恩寺礼佛,昨日吩咐要穿那套紫色圆领袍,搭配蹀躞金带。”
“万不得忘记了。”
两名宫人席跪在案前素手翻动,将一件暗纹紫色圆领长袍铺展在熏笼之上。
年长的宫人将沉香末撒入炉中,青烟顺着衣袍的经纬游走,那香气在这狭小的隔间之中慢慢弥散开来。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两名宫女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年长的宫人特意还注意了一侧的窗户是否只开了一半。
旁边紫檀柜的门被打开,开始本还有翻找的动静,只一息便静止了。
熏香间的门也被拉开,太平穿着寝衣散着发髻站在门外。
“去把你们平日穿着的常服拿过来。”
宫人对视,也不敢有二话。
正匆匆低着头回住所时,却撞见上官婉儿身边的侍女李嫣儿往里面闯。
眉眼轻皱,行色匆匆。
若真的是重来一世,那便是上天的怜悯,这什么公主身份,权势滔天便都不重要了。
她要带她离开,离开这吞噬心魂的牢笼。
她喜清净,她便去终南山深处为她起一虚白之室,为她砚池洗墨,为她黄昏煮茶。
这一世,她只为她一人而活。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李嫣儿很快闯至她跟前,按住她整理衣物的手,“你这是何意?”
她没有尊称,语气也不客气,甚至带着些许的质问。
金银在软帛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甚至修剪了蓄留的琼甲。
要出宫并不容易,今日去大慈恩寺可以趁入禅房谈论佛法之机,带着上官婉儿从后门离开。
晨起时,青梅已然去大慈恩寺雇了车和马夫在那里等待,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真是病得不轻了。
她到底是从哪个时候重生回来的。
竟生得出这般荒诞的念头。
不过倒也在常理之中,她向来行事这般疯狂。
李嫣儿拽过她手上的行囊,黄白之物散在案几之上。
“放肆!”
她恼怒,眸子里还带着那日婉儿去世的惊恐。
这眼神李嫣儿见过,那里面翻滚的痛苦她太过于熟悉。
“她在偏殿,在檀园安睡,我方才瞧了才过来。”
这默契无端的将两人扣在一起,太平极为意外,“你知晓。”
李嫣儿自然知晓,婉儿死后的三年除太平以外,最悲痛的莫过于她。
与李隆基的政治博弈失败,太平被清算后自缢,李隆基为泄愤将她下嫁给武功县县尉,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婚礼当日,她自缢而亡。
“我…知晓。”她的声音压得极平。
太平慢慢坐下。
她需要捋一捋。
她需要好好捋一捋。
“婉儿死后的第三年,我们联合朝中重臣逼迫李旦将李隆基发配巡边,但…前夜李隆基起事,将朝中听命于我们的宰相、羽林卫将领全部斩杀在玄武门前。”
“次日…你到终南山上闭门三日,后自缢而亡。”
“后…李隆基将我赐婚于武功县县尉,我不堪受辱,自缢于大婚当日。”
“我…睁眼便回到了这里。”
竟是如此…
巨大的冲击下,她面无表情。
她败了,败在李隆基手下。
难道天命真的是他的。
“你败不是因为斗不过,三年里,李隆基不管是控制的官员数量,还是忠心耿耿的将领,都没有你多。”
“那三年里,你几乎是权势通天。”
“但…你的目的终究只是李隆基一个人罢了,崔湜劝你称帝,你说自己无心帝位,一心只为婉儿复仇。”
“败的那一日,我才想明白,只有站在权利的最巅峰才有资格去复仇。”
“也只有站在权利的最巅峰,才能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女子坐在镜前,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脸庞。
少女模样未染尘俗,花钿香薄胜蝉,皮肤白皙,眼眸似琉璃一般清透。
宫人拿着常服在身后等待,在她的印象中,公主的性子从未这般恬静过。
若是往常,今日要去大慈恩寺,那便会起个大早,唤上随从浩浩荡荡出发,如今却安静得让人觉得生怖。
太平公主,今年十六岁。
性朗彻,遇物无滞。
神爽朗,触物皆欣。
“备辇,去大慈恩寺。”太平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碎玉。
步辇四角垂铃,以赤为质,驾二马,金甲禁军在前方整齐开道,后方四名持戟侍卫肃立,画戟上缠绕的五色丝绦在风中轻轻飘荡。一对赤旃金凤旗高高扬起。
街道两旁的百姓早已退至道旁,低头屏息,不敢直视。唯有几个胆大的孩童悄悄抬头,瞥见那华贵的仪仗,眼中满是敬畏与艳羡。
女子平视前方,语调平缓,“往后出行不必如此张扬,扰了百姓安宁。”
轿辇旁的女子有些诧异,“殿下若不喜欢,回程时让前后的禁军侍卫都避到暗处,亦或…将轿辇换做马车。”
她低头俯视着她,她不施粉黛,不佩珠玉,但站在那里自有几分气度,让人想起雨后的青瓷,素净中透着清贵。
这一年是永隆元年,她还仅仅是自己的伴读。
她像一支青竹,柔韧清雅。
这时候一股邪恶的念头在她心底突然涌了上来。
却生生被压了下去。
她收回目光,看到临近大慈恩寺。
今日不适合进香,实在不适合进香。
她无法驱散脑海中的邪念,站在寺院外面始终无法向前一步。
心绪如花雨一般细密而来,掀起了心底最深的惊涛骇浪,她背过身闭着眼睛闪过许多画面。
失而复得,她正视她的第一眼竟是在悸动那般之事。
佛祖慧眼如炬,又怎会看不出她心底翻起的欲念?
疯了,真的疯了。
“回宫。”
一行人不明就里,但还是遵命掉头。
女子跟在轿辇旁,“大慈恩寺旁边有一处食肆中的古楼子听闻甚是美味。”
“殿下既然出来了,不如去尝尝也好。”
古楼子是以羊肉裹于胡饼之中,涂以酥油,入炉烤之,方食。
那般豪迈粗旷的吃法,且在大街上,倒是别具一格。
李嫣儿浅笑不语,若真是十六岁的太平,那般在街上坐下来吃馅饼倒也无甚新奇,只是如今她已端庄多年,要放下架子,确实并非易事。
也罢,想来十六岁还跟她偷跑出宫吃过炙驼峰。
西市胡商吆喝着刚出炉的古楼子,羊肉混着酥油的香气飘满街巷,太平指着一处泥炉,“这可是你所说的古楼子?”
赤膊的胡人师傅正用铁钳夹出烤得金黄的胡饼,饼面鼓胀如满月,隐约透出内里羊肉的轮廓。
上官点点头。
身后的禁军迅速在摊贩前隔出空地,旁边卖醪糟的老妪惊慌得打翻了陶碗。
太平摆摆手,“都退下。”
紫袍掠过沾满油渍的木凳,她竟径直坐下了。
胡商战战兢兢捧上粗陶盘,太平掰开饼皮,羊肉混着融化的酥油淌到指尖。
上官婉儿拿出帛帕替她擦拭快要从手心滴落的酥油。
太平顺势在手帕上蹭了蹭,本是为了蹭掉手上的油渍,但却见着她竟将手缩了回去。
好大的胆子。
她将饼皮放回到陶盘中,手悬在空中。
让公主的手悬而不落,这是罪过。
即便上官婉儿没有动作,身边的其他女官自有上来接替她擦拭的人。
太平做了制止的动作。
她不要别人。
上官婉儿的指尖在帛帕上微微收紧。
她看着太平悬在空中的手,那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酥油的痕迹,只是为何她修剪了琼甲。
帛帕覆上了太平的指尖。
李嫣儿适时地递上清茶,打破了这一刻的凝滞。
卖饼的胡人也变得大胆了起来,试探地与她们搭话,“我这里的古楼子是长安城中最正宗的。”
“天后身边有位看相的道士,最是喜欢吃我这里的古楼子。”
太平收回手,“明崇俨?”
“是他,是他,他还说要给我带来更多的生意!”
“付钱。”
回去的路上,太平挲摩着手指。
真是混账,过了三十年,如今还要回来被她气得这般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