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震怒。
李贤所主持编纂的《后汉书》注释,其中有一句。
“任重道悠,利深祸速,身犯雾露于云台之上,家婴缧绁于圄犴之下。”
经李贤授意,被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注释为。
“权重者若贪利擅权,必致祸败。”
不如直说牝鸡司晨,国祚必危。
幽禁,流放,赐死。
她的记忆被唤醒,如同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宫中的人都在传李贤并非天后的亲生母亲,他是从前韩国夫人的私生子,而韩国夫人被武后赐死,故而寄养在她名下。
年少时只当是宫人误传,直到李贤在巴州被赐死,她才知道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殿门被推开,扰了她的思绪。
男子束着玉冠,面容饱满,锦袍上的暗纹都绷出圆润的弧度,双臂悬在空中,口中焦急的唤着,“太平,不好了。”
“母后震怒,已经去东宫拿人了。”
女子惊讶起身,衣袖打翻茶杯滚落在地板上,“母后怎会着人去拿贤哥哥?”
她好歹得装一装,那毕竟是她唤了多年的亲阿兄。
演得太过,那茶杯有些尴尬的在地砖上滚了好几个圈,停在李显脚下。
他顺手拾起茶杯,快步走到太平跟前拉着她的手往殿外走,“母后最是疼爱你,你若求情她许是能听上几分。”
怎么可能。
此刻求情除了给母后找不痛快,还能给自己找不自在。
但…她要做出手足情深的姿态。
女子任由李显拉着,徐步走在宫墙的阴影之中,此刻她宛如一个假人。
东宫广场前铺着百副甲胄,午时烈日正毒,李贤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身后的两名禁军押着他的肩。
还有那个被按着匍匐在地上的赵道生。
李贤的嬖童。
太平没有过多注视那二人,只呆呆看着那曾日夜思念的母亲。
她曾上表,号天罔极,扣地不追,怨晨昏之易隔,悲节叙之难留。
阻隔相见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她眼眸含着泪珠,那凤冠在阳光的照耀下让人无法直视,而她缓缓低头是因为羞愧而无颜面见母亲。
“太平休要求情。”
她咽喉似乎被人噎住,说不出任何求情的话语,索性闭了嘴。
李显横下心,跪在武后跟前。
“母后,东宫本有侍卫,几百幅甲胄实在不足以指明太子造反,至于…那嬖童。”他微微斜看了他一眼,“处置嬖童便罢,对太子以示警告即可。”
武后转身,这孩子历来懦弱,为了手足竟也能说出这一番话。
衣裙缓缓远去,太平没有顾及众人,只徐徐跟在身后。
明崇俨死了。
在通化坊被盗寇刺杀。
太平知道是李贤做的,明崇俨说过他的面相气弱形浮,无帝王之相,为报复指使人杀害明崇俨。
这是后来赵道生的供词。
现在想来,是母亲下的好大一盘棋。
甚至明崇俨可能也是受她指使,言太子不堪为继,英王类太宗皇帝。
“亏得婉儿,洞悉后汉书的注解有异,否则…”
否则她还真不知道寻个什么由头废太子。
女子将茶碗从太平侧边放至案几上,前世她可没有揭发太子贤注释汉书冒犯天后这一举动。
此时的她应当是想办法如何在母后身边取得信任,替上官仪平反才是。
那这一出倒也是无可厚非。
武后眼神示意女官将手边的札子递给上官婉儿。
那是长安县尉宋璟写的关于明崇俨被杀一案的验状。
“正谏大夫明崇俨于归宅途中,于通化坊南巷口遇刺身亡,现场无搏斗痕迹,非强盗杀人。”
非强盗杀人,那便是有人预谋,买通了正谏大夫身边的侍卫,毫不费力的将朝廷上五品官员当街刺杀。
上官婉儿轻轻合上札子,“天后,行凶之人目无法纪,藐视皇权,当速速缉拿归案,按律惩处。”
她们在唱双簧。
这罪名几乎是已经心知肚明的要栽到太子贤身上。
天后赏识上官婉儿的识时务,县尉无权督办五品官员被当街刺杀这样的大案,理应交由大理寺督办。
但大理寺的狄仁杰是个刚正之人,所以她要亲自派人去督办此案。
上官婉儿聪慧,处事圆滑,是督办此事的最佳人选。
走出大殿,清风拂面,霞光满天,夕阳下的影子在廊下被拉得老长,太平自顾自走在前方,上官及一众女官跟在身后。
前方的人轻轻抬手,似乎是在要什么东西,上官婉儿将手中的帛书敕牒放至她手中。
玉手徐徐展开,左下角用了朱笔御批,“狄仁杰可不是什么谄媚之徒,你要仗着母后的威严办案,想来是行不通的。”
“那…依公主看,臣该如何才能办好差事?”
扮猪吃老虎,她历来是这个德行。
前方脚步突然止住,身后的人险些撞上她,她转身将帛书按到上官婉儿胸口,“你自己的差事…”
手指在她心口的位置停住,“自己想办法。”
她的脸,清晰可见的红了,红到了耳根。
她微微一笑,手指松开,帛书并未被接住,丝滑的落在上官婉儿的鞋尖上。
还是不经勾引。
随便动动手指,她便溃不成军。
人已经走远了,她拾起帛书鬼使神差的放入怀中心口的位置。
那里还遗留着她刚刚触碰的痕迹,她在回味。
回味方才的心动。
有人,魂被勾走了。
赵道生的供词不难获取,将供词拿到大理寺的时候狄仁杰也并未惊讶。
他目光炯炯,一边注茶一边审视眼前的年轻女子,“上官仪的孙女?”
“是,狄公。”
眉眼间是有些相似。
他将茶递给上官婉儿,“只听闻婉儿精通诗词,为何也管起人命官司了?”
她双手接过,只轻抿了一口,“天后有命,不敢不从。”
他摇摇头,这女子实在不应该闯入这政治漩涡之中。
太子监国尚无过失,武后想要用明崇俨案废太子,这是二圣之间的博弈,她实在不必淌这浑水。
茶水凉了,他也没有再续的意思,“供词我还需上呈大理寺正进行复核,多日来有劳婉儿费心了。”
“无需进行复核了,赵道生已在牢中畏罪自杀。”
是太平。
狄仁杰远远望去,不过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女郎,但在这刑狱官廨中并未见稚嫩之气,甚至有着难以言说的气场。
那不是单纯狐假虎威的皇家做派,而是真真切切的掌权人姿态。
他历来感知能力较常人要敏锐得多,不会看错。
前脚上官婉儿拿到口供,后脚太平便下令诛杀了赵道生。
只要人证死了,这口供便无从查起,而白纸黑字的东西,在作结案判词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这一笔。
不管是不是太子贤指使,武后的目的都达到了。
狄仁杰抬手含笑相迎,“殿下。”
上官婉儿起身,将坐榻让了出来,桌案上还留着她喝剩的半碗茶。
狄仁杰吩咐重新拿个茶碗。
“不必了。”遂拿起茶碗饮下一口,但奈何没有料到茶已经凉了,皱着眉咽了下去。
上官接过她手中的茶碗注水,狄仁杰仔细审视了赵道生的口供,“殿下,赵道生畏罪自杀一案,如今又成新案。”
“臣需要上报大理少卿。”
太平将文书放至案几之上,“关押赵道生的内侍省狱已查明赵道生为畏罪自杀,这里是文书。”
“即便是大理寺卿来了,这也是正常章程。”
她应当是熟悉三司制度的。
从前只听说公主喜读诗词歌赋,今岁中秋夜宴还身穿紫袍男衫在今上面前为自己求取婚事。
风向一转,管起了刑事司法。
这太诡异了。
五十岁的老头子举起茶杯饮下压了压心气,“既然…如此,将这口供加在结案判词中便是。”
老奸巨猾。
太平在心中暗骂,但这并非贬义。
她对狄仁杰是崇敬的,若没有他“老奸巨猾”的在武后面前委婉劝说,酷吏横行时许还要惨上几倍。
走出官廨。
一前一后的影子时不时交叠在一起,上官婉儿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
今日她一句话便杀了赵道生,为天后废太子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契机。
她像变了一个人。
一夜之间杀伐果断,让人心生畏惧。
更像第二个天后。
太平故意放慢脚步,让影子看起来像是在并行,她嘴角微微上扬。
犹豫着今夜到底要不要把她骗来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