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秋菊的人背过身走进屋内,太平抬步走上木阶,进入门廊后环顾了四周,只见右侧的窗台下横摆放着一张书案,书案上的古籍还呈翻阅状,上面落下的批注显然是出自上官婉儿之手。
上官走到窗台边,席坐在书案前将手中的秋菊依次插入瓷瓶中,显然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宛若一个女主人模样。
太平又向内室走去,还未进入便听得那人说道,“娘子这般冒昧进入内室,恐有失礼数。”
女子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一边说道,“本宫从不知失忆之人,还能恪守礼数。”
上官从窗台处望过去,只见她抬手撩开纱帘,内室的模样也尽收眼底。
右侧窗台下摆放着梳妆台,旁边是床榻,暖被叠放得整齐,尤其醒目的是纱窗上一对大雁模样的剪花。
太平捏了捏衣袖,半晌没有说话。
上官开口说道,“子苓喜欢大雁,说是忠贞之鸟,便剪在窗纸上。”
太平又将目光落在一旁的横架之上,上面挂着些女子的贴身衣物,顿时怒气上涌,却久久未见发作。
她深吸一口气后退出内室,席坐在书案前,瞧着上官正在修剪花枝,开口说道,“你哄骗得了其他人,哄骗不了本宫。”
“你我朝夕相处近二十年,你何时慌张,何时欣喜,何时惆怅,本宫分毫都能拿捏不差。”
上官放下自己手中的剪子,瞧着窗外的漫天花雨说道,“臣从未想过要诓骗于殿下。”
“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助臣诓骗天下人。”
太平将剪子拿起,抬手便将长得最茂盛的菊花头剪下,“为了什么?”
上官双手接捧住那花头后应道,“臣想脱身。”
“臣如今宛若重获新生一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粗茶淡饭在此了此残生又有何不好?”
太平继续剪下另一株菊花,“那女子会将日子过得寡淡无味,你是那般钟情于诗情画意之人,久了便会觉得腻了。”
“你跟她不会长久。”
上官拾起那株落下的秋菊,“殿下又怎知,臣在金杯玉阶之中穿梭半生没有腻呢?”
这时候,瓷瓶中的秋菊悉数都被太平剪断,她放下手中的剪子说道,“这秋菊登不上大雅之堂,莫要再摆放至门厅处了。”
接着便起身继续道,“你央求本宫的事,本宫不会应下,你上官婉儿的去留,从来都是本宫一人说了算。”
上官亦起身说道,“近二十年的情分,殿下当真要决绝至此么?”
太平拂手将瓷瓶打翻在地,怒道,“二十年情分,便是让你这般糟蹋的么!”
“你这般鬼迷心窍,难道真的要本宫下令将那女子诛杀才算完么!”
上官闭眼应道,“殿下不会。”
“如殿下所言,臣对殿下的知悉并不比殿下对臣少。”
太平微微仰头道,“是啊,你我如同白皓一般相顾彼此多年,如今在你眼里却不如这山林间的片刻安宁!”
窗外飞进一只花蝶停留在那残破的秋菊之上,太平只觉心头的寒意渐起,未免失态只能转身拂袖而去。
走出院子时,李嫣儿瞧见她面容上的泪痕,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又对子苓说道,“多谢姑娘将这两月来的事悉数告知,待回府定遣人送来谢礼。”
女子微微颔首道,“贵人不必言谢,小女子也不知晓大人身份,但如今小女子有一请求。”
李嫣儿道,“姑娘请讲。”
女子道,“大人若是不想回去,还请诸位莫要逼迫于她,那日她身中箭伤,险些便命丧黄泉,醒来时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即便是如今夜半时也时常在睡梦中惊醒。”
“唯恐有人加害于她。”
太平本背对着她站立,听了这话忍不住回头看着她说道,“朝政之事岂是你能妄议的!”
女子倒也是不卑不亢,应道,“小女子确实不通朝政之事,只是作为医者,小女子知晓求生是人的本能。”
“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人,往往性情便会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放不下的,许是就能放下了,从前看不开的,许是便能看得开了。”
太平冷笑一声开口道,“丝竹,掌嘴。”
丝竹听了这话亦是护主心切,走到她跟前抬手就是两个掌掴。
女子的脸颊上被打出红印,但面容上执着的神色却丝毫没有减少,太平走近一步说道,“这是因为你犯上,若非看在你救过她,今日本宫非得打烂你的脸。”
回公主府的路上,太平在车驾之中同丝竹吩咐道,“去将大人的鱼符找出来。”
丝竹应道,“鱼符当日大人前往洛阳时,是您亲自替大人放的,宫内想来没有多出来的…”
太平抬声道,“那就重新做一块!”
小院的桂花瓣落了一地,上官在窗台下瞧着女子脸上的伤痕,并未流露出诧异,只淡淡说道,“她对你确实手下留情了。”
子苓愣住没有说话,只默然瞧着桌案上被太平剪得七零八碎的秋菊,她拾起花瓣说道,“你同她不是普通的君臣之情。”
上官道,“自然,近二十载来,犹如雎鸠般和鸣的情意。”
女子将桌案上的秋菊用簸箕收起,“这般也好,捣碎了入药也算得它的修为了。”
扣门声在这时候轻轻响起,子苓正想起身,却被上官按住肩头,“我去便好。”
女子瞧着她拿起外衣便徐徐走了出去,在院门口似乎同外头的人言语了几句便随她一同离去。
山林间的秋日有些沁凉,但嗅得的香味却更加清澈,走在那小径之上,听着窸窸窣窣的树叶在枝头左右摇摆的声音,让这山间更加幽静。
来人披着一件嫣红色的大氅,将随同的女官都遣退,只接过了一盏琉璃走马灯。
同上官说道,“华清宫的枫叶红了,婉儿与我同去瞧瞧吧。”
也未等她回答,自己独自便塌上了小径。
山风将那件嫣红色的大氅吹得飞起,洋洋洒洒的模样像极了她的性情。
“太平并未声张你还活着的消息,今日在那院中的人都被她软禁在公主府中。”
女子的声音淡淡的,恍若在平静的湖面轻轻划过一般,却让上官心头微微一紧。
还未来得及作答,又听得她说道,“你对那女子没有感情。”
“你向来凉薄,唯有太平那炙热凡心将你捂了二十载,才捂得一丝温度,岂是那女子短短两月就能捕获的。”
上官轻笑道,“这世间也并非情爱不可。”
李嫣儿瞧着手中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盏,轻笑道,“那女子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求生是本能,尤其是对你上官婉儿而言。”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脚步,微微转头道,“朝堂如今凶险,避祸实为上策,你我多年挚友,自当不愿你回去至身于风口浪尖之上。”
顿了顿,似下定决心一般,转身同她说道,“离开长安,带着那医女。”
“去洛阳,去江南,若留在此地,今日的消息即便是太平也是捂不住的。”
“太平已然上奏陛下,册封郑夫人为沛国夫人,我自当替婉儿留在长安为夫人颐养天年。”
上官挪动着步子,抬手抱住她,这是她们之间唯一亲密的举动,她知道李嫣儿又何尝不是凉薄之人,她视“情”为最无用之物,却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爱得最执着而又深情的人。
二人行走在小径之中,上官又将这两月的琐事同李嫣儿讲述了一遍。
“我与子苓本就只有姊妹情意,若是离开长安,我一人即可。她在此深居简出,实在无须与我一同颠沛流离。”
“月儿今日来的匆忙,瞧着那女子与我同在屋檐之下,又瞧着手上的秋菊,便心生误会,实则我同子苓互相并无半分情愫可言。”
李嫣儿却不然,“你不知今日月儿命丝竹掌嘴时,她眼眸中流露的神情可不止有怨气。”
“况且她为医女,你身子刚刚好,多一人照料那也是好的。”
上官轻摇了摇头,“万人簇拥活了半生,一人倒也落得清净自在。”
“去江南瞧瞧,再去蜀地看看,当年太子贤便流放巴蜀,此去也算是还了他的情。”
李嫣儿深吸一口气道,“那便尽快启程吧,若是消息传出,怕是就走不了了。”
上官点点头,便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