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纯一选择在一家低调却极尽奢华的私人料亭与丙会面。包厢隐秘,环境清幽,竹帘半卷,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散发着一种刻意的宁静,与即将谈论内容的阴暗格格不入。
丙准时到达,穿着素净的灰色条纹访问着,脸上看不出昨夜惊变的痕迹,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她跪坐在榻榻米上,姿态优雅,背脊挺直,仿佛不是来听取一个关于阴谋与死亡的消息,而是进行一场寻常的茶会。
斯波为她斟上刚沏好的玉露茶,茶香清洌。他注视着丙端起茶杯时纤细却稳定的手指,心中那股想要将其攥入掌心的冲动再次翻涌,又被他强行压下。他需要耐心,像最老练的猎人,等待最佳的时机。
“三郎,已经处理了。”斯波开口,声音平稳,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商务,“他交代,确实有人给他传递了消息,指明了你当晚在书房的时间,以及西角门的漏洞。还给了他一包药效很强的**药。”
丙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浮沫,啜饮一口,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恐惧的神色,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斯波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那份混杂着欣赏与担忧的情绪更浓了。“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忍不住问,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些,“虽然三郎不成气候,但背后的人……”
丙放下茶杯,目光迎向他,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担心什么?对方既然选择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而不是正面冲突,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况且,”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他打不过我。”
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斯波想起了三郎惊恐的描述,那个在他手下如同烂泥的男人,提到丙的身手时,眼中依旧残留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她确实有骄傲的资本。斯波低笑出声,那不是嘲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灼热温度的赞赏。他喜欢她这个样子,喜欢她这种源于自身实力的、毫不掩饰的锋芒。
“我毫不怀疑你的能力。”斯波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还是不放心。需要我安排几个人,在暗处保护你吗?我可以确保他们绝对专业,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这是他第二次提出保护,语气更加诚恳,也带着一丝试探。
丙抬起手,做了一个清晰而坚决的制止动作。“斯波先生,”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能穿透人心,“您在我野宫家安插的眼线,数量已经足够可观了。不必再费心寻找新的借口增派人手。”
她直接点破了他的心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力。斯波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非但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漾开一抹更深、更玩味的笑容。他就知道,她什么都清楚。这种聪慧和直接,让他更加着迷。他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为了掩饰一瞬间的心绪波动,也为了满足内心那难以抑制的渴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缓缓覆盖在了丙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因为常年掌握权柄而略带薄茧,以一种温柔却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丙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整个包裹住。
指尖传来的细腻温软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斯波的尾椎,让他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和满足。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肌肤相贴的亲密,哪怕只是如此简单的接触。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不敢过于孟浪,生怕惊走了这只暂时停歇在他掌中的、骄傲的鸟儿。此刻,能这样握着,仿佛就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恩赐。
丙的目光垂下,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停顿了片刻。她没有立刻抽回,也没有任何迎合的表示,只是任由他握着,仿佛这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礼节,或者……一种默许的谈判筹码。她的平静,让斯波心中那团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却也更加谨慎。
“我可以继续往下查。”斯波收紧了一下手掌,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仿佛许下一个重要的承诺,“动用一切力量,把那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揪出来。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丙。”他第一次省略了“野宫少夫人”这个疏离的称谓,直呼其名,尽管声音很轻,却充满了私密感和占有欲。
然而,丙却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让斯波的心微微一沉。
“不,斯波先生,暂时不必了。”丙抬起眼,看向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我们不妨……把步子放缓一些。”
“放缓?”斯波不解地皱眉。按照他的风格,一旦发现威胁,必然要以雷霆手段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是的。”丙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自然,不着痕迹地打断了这略显暧昧的接触。她拿起茶壶,为斯波空了的茶杯续上水,姿态从容,“我现在好奇的,不仅仅是‘谁’做了这件事。我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动机是什么?是针对我个人,还是针对野宫家?或者……有更深层的目的?”
她的眼神锐利而冷静,像一位正在分析案情的侦探,而不是刚刚遭遇袭击的受害者。“直接揪出他,或许能解决眼前的麻烦,但也可能打断了重要的线索,让我们无法看清全局。既然对方已经出手,并且失败了,他一定还会有下一步动作。与其我们费力去查,不如……等他自己再次露出马脚。”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诡秘:“论武力,我有绝对的自信。只要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动用枪械,近身搏斗,我不惧怕任何挑战。我倒想看看,这只老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这比直接捏死他,不是更有趣吗?”
此刻的丙,在斯波眼中,与记忆中那个在八王子后巷、说着“有仇必报”、眼神凶狠却亮得惊人的小女孩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时光流转,她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深沉,但骨子里那种不服输、敢于迎难而上、甚至享受挑战的特质,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因为岁月的沉淀而更具魅力。
斯波死死地盯着她,目光近乎贪婪地描绘着她的眉眼、她的唇线,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扭曲而炽热的迷恋,如同火山下的岩浆,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他精心维持的冷静外壳。他被这种危险而又迷人的气质深深吸引,无法自拔。
“你想要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情感的冲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都可以给你。”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在最后关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急,不能吓跑她。他必须像编织一张最柔软的蛛网,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
丙闻言,笑了起来。那笑容看起来温和而客套,如同标准的社交表情,但斯波看得分明,她的眼底深处,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清冷的、计算得失的冰原。
“斯波先生太慷慨了。”她语气轻松,带着恰到好处的感谢,“我想要的,您其实已经给了。您提供的资金,以及……此刻的盟友立场,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支持。您是我不可或缺的重要盟友。”
“盟友……”斯波重复着这个词,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因为她承认自己重要性而产生的满足感,也有对她刻意划清界限的一丝不甘。他知道,通往她内心的路,还很长,布满了她设下的荆棘。
但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他会继续小心翼翼地靠近,满足她的需求,展现他的价值,同时,也会不遗余力地、一步步剪除她身边所有可能的依靠,直到她最终,只能栖息于他亲手打造的、华丽的牢笼之中。
这次会面,在表面和谐的茶香中结束。斯波将丙送回野宫家,目送她挺直背影消失在门内,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志在必得的决心。
而丙,在转身的刹那,脸上客套的笑容也消失无踪。她清楚斯波的**,也明白自己正在刀尖上跳舞。利用他的力量,同时抵御他的侵占,并追查真正的幕后黑手——这场三方博弈,她必须赢。
丙确实不讨厌斯波纯一。平心而论,若抛开他那过于炽热且令人费解的企图心,斯波身上有许多值得称许的特质。他行事果决,目标明确,拥有强大的行动力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他展现出一种在瑞人身上几乎绝迹的责任感——尽管这种责任感目前看来,更多地是围绕着他那笔“投资”以及他视丙为“重要资产”的占有欲。
与瑞人那种遇事便缩回酒精和艺术幻想世界的逃避姿态相比,斯波这种直面问题、甚至主动出击扫清障碍的作风,在某种程度上与丙自己的处事原则不谋而合。在他身边,丙偶尔甚至会闪过一丝近乎荒谬的念头:如果早些年遇到的是这样一个合作伙伴,或许野宫家的困境能更早找到突破口。
然而,也仅止于此。
“情爱”?这个词汇对当下的丙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呓语。她的身心早已被野宫家这个巨大的烂摊子填满,每日周旋于债主、家族内部倾轧、以及维系表面摇摇欲坠的体面之间,精疲力竭。感情是一种奢侈品,一种需要耗费大量心神去经营和维护的脆弱联系,而她目前的生活,根本没有容纳这种奢侈品的余裕。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濒临沉没的破船,船长唯一的念头是如何堵住漏洞、驶向岸边,而非欣赏海上朦胧的月光。
更让丙感到警惕和不解的,是斯波对她那种近乎偏执的、炽热到近乎烫手的感情。这感情的源头在哪里?她自认与斯波并无深厚旧交,唯一的联系便是这次充满算计的商业合作。可他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迷恋、那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甚至带着一丝扭曲占有意味的关切,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投资人”对“被投资对象”应有的范畴。
这种强烈而莫名的情感,对丙而言,如同一个包装精美却标注不明的危险物品。它可能是在危难时能救命的资源,也可能是一触即发的炸弹。以她作为前警察的审慎性格,对于任何来源不明、动机不清的事物,第一反应从来不是欣喜接纳,而是冷静地保持距离,仔细观察,分析其本质和潜在风险。
“未知的东西,还是先放置一段时间比较好。” 这不仅是丙当下的策略,更是她根植于性格深处的生存哲学。她不会因为斯波展现出的力量和价值就盲目依靠,也不会因为他此刻的“善意”就放松警惕。在她弄清楚斯波这份异常执着的真正根源,以及评估清楚彻底与他捆绑可能带来的所有后果之前,维持一种清晰、可控的“盟友”关系,是最稳妥的选择。
所以,她会接受他的帮助,利用他的资源,甚至默许他一些不越界的、试探性的接触,如同冷静的棋手利用一枚力量强大却需小心驾驭的棋子。但同时,她也会牢牢守住自己的边界,不给予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回应,不轻易踏入对方情感编织的罗网。
现在的丙,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所有的运算核心都围绕着“生存”与“破局”这两个终极目标。任何可能干扰核心目标运行的、尤其是难以量化的情感变量,都会被暂时搁置,存入待处理的缓存区。或许有一天,当尘埃落定,危机解除,她会有余裕去打开这个缓存,审视其中内容。但绝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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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