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最深浓时,斯波纯一又一次从那个纠缠了他十余年的梦境中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沁出冰凉的冷汗,丝绸睡衣黏腻地贴在后背。他坐起身,巨大的卧房里空荡而死寂,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夜灯,在地毯上投下他孤独而扭曲的影子。空气中还残留着梦中花街污浊的腥甜气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遗弃的冰冷。
梦境的第一幕,总是绚烂而温暖,如同记忆中一场隔世经年的烟火,光华虽已遥远,余温却灼烫至今。
那是八王子地区最混乱肮脏的花街后巷,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劣质脂粉、食物腐臭和绝望交织的味道。年仅八岁的他,斯波纯一,是这片泥泞中最卑贱的存在。那天,他因为不肯交出捡来的富人遗落的钱币,被一群年纪稍大的野孩子堵在堆满垃圾的角落。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带着恶毒的咒骂和嘲笑。他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幼兽,除了哭泣和承受,别无他法。
就在他以为会被活活打死在那条臭水沟边时,一个声音如同利刃,劈开了那片混沌的黑暗。
“喂,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他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淡色和服的小女孩。她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身板甚至比他更显纤瘦,但站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没有丝毫畏惧。
那些欺负他的孩子突然被打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清来的是个比他们还矮半个头、穿着干净但朴素和服的小女孩,脸上立刻露出了被冒犯的恼怒。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少多管闲事!”为首那个高个子的男孩恶声恶气地吼道,挥了挥拳头,“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揍!”
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试图用虚张声势吓退这个不速之客。
然而,丙并没有被他们的气势吓倒。她甚至没有理会那些叫骂,目光直接掠过他们,落在蜷缩在地上的斯波身上。那眼神冷静得不像个孩子,带着一种清晰的评估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没有废话,在那些男孩还在叫嚣的时候,突然动了!她像一只灵巧却迅猛的猫,猛地弯腰捡起地上一根被丢弃的、不算太长的木棍,脚下发力,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她的目标明确,动作毫无预兆,速度快得惊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离她最近的那个高个子男孩,他刚想伸手阻拦,丙手中的木棍已经带着风声,精准地敲在了他小腿最脆弱的胫骨上!
“嗷——!”一声凄厉的惨叫瞬间取代了叫骂。那男孩抱着腿倒在地上,疼得涕泪横流。
其他孩子都惊呆了,他们欺负弱小惯了,何曾见过这样二话不说直接下狠手的?而且对方还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丙一击得手,毫不停留,手腕一翻,木棍顺势指向第二个离得近的男孩,眼神凶狠,声音清脆却带着冰冷的威胁:“下一个,是谁?”
那男孩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丙步步紧逼,虽然个子小,但那股不要命的气势和刚才精准狠辣的出手,彻底镇住了这群欺软怕硬的孩子。他们看着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同伴,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像小狼崽一样的女孩,心里开始发毛。
“你……你等着!”不知是谁色厉内荏地喊了一句,一群孩子顿时失了气势,也顾不上地上的同伴了,互相推搡着,慌不择路地跑掉了,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地上那个还在呻吟的男孩,以及目瞪口呆、忘了哭泣的斯波。
丙这才扔掉木棍,走到斯波面前,依旧是那副冷静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凶狠的小斗士不是她。
“看,很简单。”她说,语气平淡,“你越怕,他们越欺负你。你比他们狠,他们就怕你。”
她蹲下身,不是嫌弃,而是用一种与他所处世界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温柔,擦了擦他脏污脸上的眼泪和血迹。她身上没有花街里常见的甜腻香气,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阳光晒过草木的味道。
“男孩子,被人打了,就知道哭吗?”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哭有什么用?哭就能让他们不打你了吗?要还手啊!打不过,也要咬下他们一块肉来,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那一刻,她指尖的温度和话语中的力量,像一道光,刺穿了他所有的委屈和恐惧。他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
刚才的场景,成了斯波纯一记忆中永不褪色的传奇。那个看似纤细的女孩,动起手来却如同疯魔附体,动作迅捷、狠辣,专挑最疼的地方下手,没有丝毫贵族小姐的娇气,更像是在街头摸爬滚打多年的野小子。她以一敌多,竟丝毫不落下风,将那群欺负他的孩子揍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廉价但包装精美的糖果,塞到他手里。
“喏,给你。吃了就不疼了。”她说着,语气理所当然,“我叫井上丙。以后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或者直接来找我!”
说完,她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走进了巷子深处的光影里。
他紧紧攥着那几颗糖果,仿佛攥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糖果的甜味在口中化开,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奇异而刻骨铭心的滋味。那个叫井上丙的女孩,她的身影,她的眼神,她打架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以及她塞给他糖果时那一点点笨拙的温柔,像最炽热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年幼的心上。那是他在黑暗泥泞中挣扎求生时,见过的第一缕,也是唯一一缕光。他无可救药地被吸引,一种混合着崇拜、感激和朦胧爱慕的情感,在那一刻疯狂滋生。
然而,梦境的第二幕,总是急转直下,将他从短暂的温暖狠狠踹回冰冷的现实。
画面切换。他稍大一些,因为不肯参与盗贼集团的偷窃行动,被那些视他为“叛徒”的同伙疯狂追赶。漆黑的巷弄如同迷宫,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紧紧攫住他的心脏。他拼命地跑,肺叶如同风箱般嘶吼,脚下被杂物绊倒,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上,钻心地疼。
绝望之中,他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个曾如天神般降临的女孩。
“丙小姐!井上丙小姐!救救我!”他朝着记忆中她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声音凄厉而绝望,“你说过会帮我的!你说过的——!”
可是,没有回应。
巷子深处只有回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黑暗吞噬了一切,那个承诺会保护他的光,没有出现。
他被抓住了,遭受了更残酷的毒打和折磨。身体上的疼痛或许可以愈合,但那种在绝境中被唯一信赖之人“抛弃”的痛苦,那种信仰瞬间崩塌的绝望,如同最毒的腐蚀液,彻底浸透了他的灵魂。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轻易许下承诺的人。
从梦中惊醒的斯波纯一,胸腔里充斥的不是噩梦带来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空虚和寂寞。
那种寂寞,源于光明的短暂和失去,源于对温暖的渴望和求而不得的扭曲。
他点燃了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烟雾缭绕中,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井上丙……野宫丙。
他后来千方百计地打探,才知道那个女孩是没落华族井上家的女儿,与他所在的黑暗世界有着云泥之别。再后来,他听说她嫁入了同为华族的野宫家。当他终于爬出泥潭,凭借着在黑暗世界磨练出的狠辣和头脑,在商界闯出一片天地,拥有了足以傲视许多华族的财富和权势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记忆中的光。
他看到了野宫家的没落,看到了她在家族中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的处境。一种近乎狂喜的情绪攫住了他。机会来了。
她的丈夫瑞人是个废物,她的婆家冷漠短视。他们根本不配拥有她!他们不懂得珍惜这道光,甚至试图用家族的尘埃将其掩埋。
而他斯波纯一,才是那个从黑暗中爬出来,最懂得光的珍贵,也最应该拥有这道光的人!
“丙……”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烟雾模糊了他眼中疯狂而执拗的光芒。
结婚又如何?是别人的妻子又如何?这些世俗的枷锁,在他扭曲的执念面前,不堪一击。
他要把她夺过来。不是以平等的方式,而是以绝对掌控的方式。
他要让她离婚,让她众叛亲离,让她只能依赖他,只能属于他。他要将这道曾经照耀过他、又“抛弃”过他的光,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他要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弥补当年那个黑暗巷弄里,她没有出现的“过错”。
这种爱恋,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或欣赏,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执念,一种混合着童年憧憬、被弃创伤、强烈占有欲和拯救者情结的复杂情感。他既要她曾经给予他的那份温暖和力量,也要她为曾经的“缺席”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永远失去自由,成为他一个人的囚徒。
“你是我的……”斯波纯一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宣誓般低语,眼神阴鸷而坚定,“只能是我的。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消失’。”
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篇是斯波纯一的番外,突出他对丙近乎偏执的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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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