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总是裹挟着一层朦胧的诗意与若有若无的寒意。真岛芳树立于庭院一隅,身形挺拔如孤松,融在将散未散的晨霭里。他修长的指尖看似温柔地拂过一株盛放的重瓣玫瑰,冰凉的温度却与花瓣上滚动的晶莹露珠格格不入。那娇艳欲滴的红,在他眼中,并非造物主的美意,更像是命运棋盘上,一枚即将被抹去的、过于鲜亮的棋子。
“野宫家的茶会……”他心中低语,唇边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那短暂的和乐光景,那些虚伪的寒暄与勉强的笑容,在他看去,不过是残烛熄灭前,最后、也是最无力的一次摇曳。而他,正是那个手持烛剪,期待着黑暗彻底降临的人。
“斯波纯一……”
这个名字被他无声地碾碎在齿间。指尖下意识地用力,那朵刚刚还承受着晨露恩泽的玫瑰蓓蕾,便在他指下悄然折断。鲜嫩的花苞坠落泥土,浓稠的花汁染上他的指尖,带着植物特有的腥甜气息,蜿蜒出一道宛若血痕的印记。这个半路杀出的暴发户,眼中毫不掩饰的、近乎野兽般的掠夺欲,让真岛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愠怒。斯波想要的是占有,是将其纳入私囊的满足;而真岛要的,是彻底的摧毁,是看着高塔倾颓、美玉粉碎,再亲手将其重塑成只属于自己的、失去灵魂的藏品。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打扰他精心策划的这场“驯化”与“收割”。
日头渐高,他以采购新花种为名,从容离府。马车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最终停在城市边缘一间不起眼的茶屋前。木质招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店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茶叶和湿木混合的气味。
在最隐蔽的角落,早已有人等候。那是与野宫家债务纠缠最深、手段最为酷烈的地下钱庄代表,一个眼神浑浊、身形精干的男人。
“真岛先生,”男人压低声音,语气急不可耐,“野宫家近来似乎有些不安分?听说办了茶会,还和那位斯波老板搭上了线?他们难道找到了什么转机?”
真岛慢条斯理地执起粗陶茶壶,斟满两杯劣质的焙茶,动作优雅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神情淡漠,仿佛谈论的不是一个家族的存亡,而是茶水的温度。“转机?”他轻呷一口,任由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不过是垂死之人,抓住一根看似坚韧的稻草罢了。斯波的虚名,填不了野宫家债务的万丈深渊。”
他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是时候,再紧一紧绳索了。”
男人眼中精光一闪:“您的意思是?”
“不必等到约定的还款日。”真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即刻派人去‘提醒’野宫夫人。让她清晰地记起,每一笔债务背后,代表着什么。顺便……”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不妨让夫人知道,她那看似能干、四处奔波的儿媳,与斯波纯一过从甚密。或许,这位少夫人早已为自己备好了退路,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弃这烂摊子于不顾,独善其身。”
男人脸上瞬间浮现出狠厉与了然交织的神情:“妙啊!真岛先生!挑拨离间,火上浇油!让那本就心神不宁的野宫夫人方寸大乱,让她们之间那点刚刚因危机而勉强凝聚的信任,彻底土崩瓦解!”
真岛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离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他播下的谣言种子,却已如同最恶毒的藤蔓,悄然埋入了野宫家本就摇摇欲坠的庭院地基之下。
府内的风暴前夜
与此同时,野宫宅邸内,气氛早已如同绷紧的弓弦。
催债人的面孔一次比一次狰狞,言语一次比一次刺耳,几乎要将门槛踏破。管家藤田额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账面上早已是触目惊心的赤红,任何一点微小的开支都显得捉襟见肘。而斯波纯一提出的那份“救命”协议,条款之苛刻,捆绑性之强,字里行间都透出那个男人强烈的控制欲和不容置疑的野心。
接受它,无异于引狼入室,将家族乃至她个人的部分未来,交到一个危险而难以揣度的男人手中。可拒绝它?野宫家这艘破船,可能下一刻就会被现实的巨浪拍得粉碎。
丙独自坐在房间里,窗外是庭院里被真岛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毫无生气的景致。那份协议摊在桌上,白纸黑字,重若千钧。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她知道,这个家,表面上还有老爷夫人,但真正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支柱,似乎只剩下了她。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丙意识到,这个关乎家族存亡的决定,不能再由她一人独自承担——至少,不能不让其他核心成员知晓他们正站在怎样的悬崖边上。无论结果如何,她需要让他们面对现实。
家庭会议:信任的裂痕
傍晚时分,家庭会议在弥漫着陈旧熏香气息的客厅中举行。野宫夫人紧绷着脸,眼神中交织着焦虑与一种被流言滋养出来的、针对丙的隐隐不满。野宫先生只是沉默地抽着烟斗,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疲惫的容颜。瑞人脸色苍白地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百合子紧挨着丙坐着,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藤田管家垂手立在角落,面色肃穆。
真岛芳树,作为“深受信赖”的佣人,被要求在一旁静候,以备询问关于庭院修缮或花卉处理的细节——这恰好给了他一个绝佳的位置,如同蛰伏的蜘蛛,安心欣赏自己编织的网如何捕捉到预期的震动。
丙站在众人面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她清晰地阐述了家族面临的巨额债务和催逼的紧迫性,然后,拿出了斯波纯一的那份协议副本,逐条解释了核心条款:无息借款、不设固定还款期限,但代价是,野宫家未来产业的优先权,以及——指定她丙个人为唯一的债务对接人和担保人。
“唯一的对接人?担保人?那我们呢?!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全权代表了?!”野宫夫人几乎在听到这一条的瞬间就尖声打断,白日里听到的关于丙与斯波关系暧昧的风言风语,此刻成了点燃她疑虑的最佳助燃剂。
这时,一直沉默的瑞人忽然转过头。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诮、痛苦和深深怀疑的神情,目光锐利地刺向丙:“斯波纯一……他是什么善人吗?无息?不设期限?他凭什么对你个人如此‘慷慨’?如此‘信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冰冷,“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丙。他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或者说,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协议?”
瑞人的话语在压抑的客厅里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尖锐。然而,这质疑落在丙的耳中,却并未如他预期那般激起委屈或痛苦,反而像是一出蹩脚戏码里的台词,只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荒谬和疲惫。
“哥哥!”百合子立刻出声,急切地维护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嫂子!她这些天为了家里的事奔波劳累,我们都看在眼里!她是为了救这个家啊!”
丙的目光淡淡扫过百合子,给予一个表示“无需多言”的轻微摇头。
随即,她转向瑞人,眼神平静无波,既无被冒犯的怒气,也无被误解的伤心,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
“瑞人的想象力,在这种时候倒是颇为丰富。”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斯波先生图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更现实的问题是,在座各位,包括瑞人少爷您,又能为这个家‘图’来什么?”
她不再看瑞人瞬间变得难堪的脸色,转而面向脸色铁青的野宫夫人,语气依旧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母亲大人的担忧,我明白。是担心我借机揽权,还是担心我与外人勾结,损害野宫家的利益?但请恕我直言,如今的野宫家,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处心积虑来勾结、来损害的利益吗?是这栋日渐破败的宅邸,还是外面那些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债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野宫先生和眼神闪烁的瑞人,一种混合着失望与讥诮的情绪在她心底掠过。都这种时候了,他们最在意的,竟然还是这些可笑的风言风语和个人得失,家族的存亡反而被摆在了次位。
“斯波先生的协议就在这里,条款写得清清楚楚。”她将协议副本轻轻推前,“动机?我不需要去猜测他的动机,我只看重结果。结果就是,这是目前唯一能让我们避免即刻被债主扫地出门的选择。接受,我们还能争取喘息的时间;拒绝……”丙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一种“后果不言自明”的眼神平静地看向每一个人。
她的姿态没有丝毫卑微乞求,反而带着一种“既然你们无能,便由我来做这不得已的决定”的决断力。“如果各位有更好的办法,现在就可以提出来。否则,”她微微挺直脊背,声音不大,却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讨论动机和猜测,于现状毫无益处。”她的回应,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野宫夫人借题发挥的气焰,也让瑞人的质疑显得苍白无力且不合时宜。
会议在不欢而散和更深的压抑中结束,但这一次,丙感受到的不再是孤独的凄凉,而是一种对这群扶不起的家人的彻底失望,以及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疏离感。
会议最终在不欢而散和极度的压抑中结束。野宫夫妇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瑞人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也没看丙一眼,径直离去。百合子担忧地握了握丙冰冷的手,才一步三回头地跟上父母。藤田管家沉默地收拾着散落的茶具,动作因心中的沉重而略显迟缓。他内心完全认同丙的做法,但在这样的家族氛围里,一句苍白的安慰不仅无用,甚至可能带来更多麻烦。
正当他准备悄然退下时,丙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藤田管家,请留步。”
藤田立即转身,恭敬地垂首:“少夫人,您请吩咐。”
丙并未看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中,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查一下,是谁把那些‘有趣’的闲话,递到了夫人和少爷耳边。查到了,不必来回我,直接请其离开便是。”
她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眼神锐利而冰冷。
“既然有心在野宫家玩这种站队的游戏,想必也早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我这里,容不下不知分寸的人。”
藤田收拾茶具的手骤然一停,随即又毫无迟疑地继续动作。他并未多言,只是郑重点头。
“是。”
真岛自始至终安静地站在阴影里,低眉顺目,完美扮演着本分仆人的角色。然而,在那无人可见的表象之下,他的内心却因一场意想不到的精彩反击而震颤着。他亲眼目睹了自己播下的谣言如毒藤般缠绕上野宫夫人的心智,也满意地看到瑞人那被嫉妒侵蚀的质疑如何化作冰锥,试图冻结一切。这一切本就在他导演的剧本之中。
但丙随后的反应——那份超乎他预料的冷静、锐利,以及那句直接命中断绝后患的指令——却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原本期待的毁灭图景,让其焕发出更加诡异、迷人的色彩。
看着丙以近乎优雅的姿态,不仅承受住了压力,更干脆利落地开始清扫内部环境,真岛感到一种战栗般的狂喜。猎物不仅没有在陷阱中哀鸣,反而亮出了獠牙,这远远超出了他对一场简单摧折的期待。
“真是……太有趣了。”他在心底默念,一股更加炽热、扭曲的兴奋感攫住了他。这场他亲手拉开帷幕的戏码,正因为主角的出格表现,正朝着一个连他都未曾完全料想的、更加黑暗而迷人的深渊滑去。
当丙最终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真岛才悄无声息地上前,用他那惯有的、温和而恭顺的语调请示:“少夫人,夜色已深,您劳累了一天,需不需要我用些安神的草药,为您沏杯热茶?”
丙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不用了……真岛君,你去休息吧。”
“是。请您也务必保重身体。”真岛依言躬身,动作轻缓地退出了客厅。转身踏入走廊阴影的瞬间,那张清秀的脸上,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冰冷、满意而扭曲的弧度。
孤注一掷的签名
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丙一个人。沉重的寂静压下来,混合着残留的烟味和绝望的气息。家族会议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支持,反而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前路的孤独与四面楚歌的艰难。丈夫的质疑,婆婆的冷漠,公公的沉默……这个家,看似庞大,内里却早已被蛀空。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被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走到书桌前,重新摊开那份协议。钢笔吸饱了墨水,笔尖在纸张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带着千钧之力,落了下去。
“丙”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清晰地烙印在这份将她与家族命运更紧密捆绑的契约之上。
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反而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压抑。这并非坠入深渊的绝望,而是踏入熟悉战场的兴奋。拯救家族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但更深层的、几乎让她战栗的,是那种久违的、面对强大挑战时从骨髓里涌出的亢奋。
上一个世界,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罪犯时,她也是这样的心情——不是恐惧,而是沸腾。困难越大,陷阱越深,反而越能点燃她骨子里不屈的挑战精神。
野宫家的倾颓,斯波纯一的野心,各方的阴影,还有那些躲在暗处散播谣言的无名之辈……很好,这场没落华族的乱局,正合她意。
她收起笔,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冽而锐利的弧度。
“来吧,”她在心中默念,眼神亮得惊人,“我倒要看看,最终,谁能笑到最后。”
暗影的期待
真岛并未直接回房,而是信步走到了庭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清秀的面容镀上一层冷冽的光晕。他恰好看到丙书房窗口的灯光,在持续了长时间的明亮后,“啪”地一声熄灭了。他可以想象,那个倔强的女人,是在怎样的心情下,最终签下了名字。
他无声地走到一丛茂盛的紫藤花架下,浓密的藤蔓遮挡了月光,将他完全笼罩在阴影里。目光投向那扇漆黑的窗户,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努力吧,挣扎吧,我亲爱的少夫人。他心中默念,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却在吟诵着恶魔的颂歌。你越是闪耀,越是坚韧,像荆棘丛中不肯凋零的花,那么将来将你连根拔起、碾碎成泥时,所带来的快感,才越是酣畅淋漓。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花剪寒光一闪,精准而利落地剪下了身旁一枝开得最盛、姿态最傲人的紫藤花穗。那抹华丽的紫色应声坠落,跌入尘埃,如同一个美好事物被无情摧折的预演。
暗影已然铺开,蛛网层层密布。丙在明处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为生存而迸发出的光芒,都仿佛是在真岛精心编织的陷阱中,又缠绕上了一道更坚韧的丝线。她以为自己在奔向生路,却不知每一步,都正更深地踏向那为她量身定制的、华丽的毁灭漩涡。
夜色更深,野宫家的宅邸,如同一艘航行在漆黑海面上的孤舟,灯火零星,而风暴,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汇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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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