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宫丙签署斯波纯一协议的消息,虽未正式公告,却已在东京华族圈狭小而敏感的池塘里,漾开了隐秘的涟漪。这涟漪,自然也悄然漫延至与野宫家渊源颇深的宫之杜家。
这日,一场由某位德高望重华族夫人举办的例行茶会上,这几股暗流终于有了一个短暂交汇的机会。丙作为野宫家的代表,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席。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访问着,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眉宇间的疲惫和眼底深处的沉重,却难以完全掩饰。
茶会上的气氛微妙。有人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丙周旋其间,举止得体,应答谨慎,却如履薄冰。
宫之杜家的三兄弟也出席了茶会。长子宫之杜正,如今的宫之杜银行行长,正与几位政商要人交谈。他年近三十,面容冷峻,眉宇间凝聚着经年累月的严厉与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他身着剪裁合体的西装,举止间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正专注于拓展他的银行业务和人脉,这是他找到的、实现自身野心的道路。他自尊心极强,对自己和他人要求严苛。
起初,他并未特别留意丙,对他而言,她更多是记忆中一个曾对自己抱有朦胧向往的少女,如今是没落华族的夫人,与他宏伟的银行蓝图和野心相去甚远。直到茶会中途,一位与金融界往来密切的友人,在闲聊中似不经意地提起:
“说起来,正君,听说那位野宫家的少夫人,最近似乎和那位风头正劲的斯波纯一先生达成了某种合作?斯波先生的手笔一向不小,这次不知看中了野宫家哪一点?倒是帮他们解了燃眉之急啊。”
宫之杜正端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斯波纯一?那个行事激进、背景复杂的暴发户?和野宫丙合作?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扫向不远处正与人寒暄的丙,眼神中瞬间充满了属于银行家的审慎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迅速在脑中权衡:野宫家的债务危机他早有耳闻,是管理不善的典型。丙选择与斯波合作,在他眼中,无异于饮鸩止渴,是一次极其冒险甚至愚蠢的赌博,充分暴露了野宫家的走投无路和短视。
“是么?”宫之杜正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斯波先生的投资风格向来独特,风险偏好极高。野宫家的情况选择与他合作,确实需要极大的魄力。”他的措辞谨慎,但“魄力”一词在他口中,却带着明显的批判意味。他对友人微微颔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中已对丙和野宫家的处境做出了冷酷的评判——为了短期续命,将家族命脉交到这样一个不可控的因素手中,是失败者和弱者的选择。
此后,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丙时,不再是之前的无视,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高风险的抵押品。他甚至没有主动与她进行礼节性寒暄的意图,只是在她目光无意中撞过来时,极其冷淡地、近乎公式化地微微颔首,便迅速移开视线,与其他更重要的人物交谈。他的态度,清晰地传递出宫之杜银行行长对此次“合作”的不看好乃至轻视,以及宫之杜家与此事划清界限的立场。
宫之杜勇的反应则直接而激烈。他找了个机会,近乎强硬地将丙引到廊下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的脸色阴沉,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丙!我刚才听到……你和那个斯波纯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那种人,你怎么能……!”
丙抬起头,看着勇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焦躁,心中微微一涩,但更多的是无奈。“勇大人,”她保持著礼貌的疏离,“谢谢您的关心。但这是野宫家内部的决定,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唯一的选择?”勇逼近一步,“你可以……!”他想说“你可以来找我”,但话到嘴边,又深知家族态度和自己的无力,最终化为一声低吼,“你这是在引狼入室!好自为之!”他愤然转身离去,挫败感溢于言表。
相比之下,宫之杜进的反应更为温和担忧。他悄然来到丙身边,递上一杯温热的红茶,声音轻柔:“丙夫人,喝点茶吧,你看起很累。”他没有追问令人尴尬的现实,只是轻声将话题引向艺术,谈及一幅风格类似瑞人旧作的画,给了丙一个短暂的喘息空间。他的体贴和分寸感,让丙在冰冷的现实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很快被茶会主人——那位华族夫人——打破。
就在这时,茶会的主人,那位德高望重的华族夫人,笑容可掬地踱步过来,目光落在丙身上,话语间似有关切,实则充满了打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刁难:“哎呀,野宫少夫人,方才听人提起,说您近来与那位新兴的实业家斯波先生合作颇为密切?斯波先生确实是年轻有为,手腕非凡,只是这行事风格嘛……向来是剑走偏锋,颇为独特。少夫人您年纪尚轻,与他打交道,可千万要多加小心,仔细甄别才是呀。”这话听起来像是长辈的关怀,实则暗指斯波背景复杂、手段激进,并暗示丙可能年轻识浅,容易上当。
周围的几位夫人也悄然投来关注的目光。
丙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对她和野宫家近况的试探,甚至带有几分轻慢。她并未显露丝毫慌乱,反而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得体而从容的微笑,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位夫人。
“夫人您费心了。”丙的声音清晰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斯波先生确实是商界近年来难得的俊杰,行事果决,眼光独到。此次他愿意对野宫家伸出援手,正是看中了野宫家虽暂遇困境,但百年传承的底蕴与风骨犹存,尤其是庭园与收藏所承载的‘文化价值’,认为其值得投资与守护。这份雪中送炭的义气与远见,家翁与我都十分感佩。”
她巧妙地将斯波的“手段非凡”转化为“行事果决、眼光独到”,将一桩可能被解读为“ 拼死一搏的交易”提升为“对文化价值的投资与守护”,并拉上“家翁”共同背书,显得名正言顺。
她稍作停顿,继续不卑不亢地说道:“至于谨慎与否,请夫人放心。野宫家虽一时困顿,但世代恪守的家风与审慎从未更改。此次合作的所有条款细节,均经过家中长辈与律师的反复斟酌,旨在互利共赢,重振家业。斯波先生是位专业的投资人,我们之间的合作建立在清晰的契约与共同的愿景之上,并非轻率之举。”
这番话,既维护了投资人斯波纯一的声誉,将其定位为“有远见的专业投资人”,又有力地捍卫了野宫家的尊严与名誉,强调自家“百年底蕴”、“家风审慎”、“并非轻率”,同时将合作性质定义为光明正大的“互利共赢”,轻松化解了对方话语中隐含的贬低与质疑。
那位华族夫人没料到丙如此应对得体,一番话既堵住了她的试探,又抬高了双方,让她一时找不到话中的错处,只得讪讪一笑,顺势接话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少夫人年纪轻轻,便能如此沉稳持重,应对得当,真是后生可畏啊!野宫家有少夫人这样的媳妇,重振门楣想必指日可待了。” 这话虽转为赞扬,但其中的酸意和勉强,明眼人一听便知。
丙微微欠身,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礼仪微笑:“夫人过奖了。晚辈才疏学浅,不过是尽本分而已,未来的路还长,仍需各位长辈多多提点。” 她谦逊的态度无可挑剔,既接了对方的“赞扬”,又留足了余地。
这番交锋,丙不仅成功维护了作为投资方的斯波以及野宫家的颜面,也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智慧与谈判能力,让那些原本想看笑话或打探消息的人,不得不重新掂量这位野宫家少夫人的分量。.
这场华族茶会上的暗流交锋,自然不会立刻传到身处野宫家庭院的真岛芳树耳中。他此刻正专注于修剪一株造型奇特的盆景,动作精准而优雅,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然而,信息的传递自有其隐秘的渠道。傍晚时分,当一位负责采买的野宫家低级女佣路过庭院时,真岛状似无意地直起身,揉了揉后腰,温和地打了个招呼:“辛苦了。今日外面天气如何?”
那女佣受宠若惊,停下脚步,略带兴奋地压低声音道:“真岛先生,您还不知道吧?听说少夫人今天在茶会上可厉害了!”她将自己从相熟的其他华族家仆那里听来的、经过几道转述已然有些变形的“新闻”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那位夫人说话可刁难人了,但少夫人几句话就顶了回去,说得那夫人没话讲,还夸少夫人厉害呢!都说少夫人为了咱们家,跟那个厉害的斯波老板合作,是很有眼光的事……”
真岛耐心地听着,脸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赞许,不时点头:“原来如此……少夫人真是辛苦了。”他温和地递过一小把刚摘下的、香气馥郁的桂花,“拿去熏熏屋子吧。”
女佣欢天喜地地接过,道谢后离开了。
真岛脸上的温和笑容在女佣转身的瞬间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玩味和冰冷的评估。他不需要知道茶会上每一句对话的精确还原,只需要知道结果和大致风向——丙成功地维护了斯波和野宫家的声誉,并且似乎赢得了某种程度上的认可。
“真是精彩的应对……”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捻碎了一片桂花瓣,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我的少夫人。
你越是这般闪耀,这般坚韧,在逆境中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将这样的你摧毁起来,才越发令人心潮澎湃,不是吗?
他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可见的、冰冷而扭曲的笑意。
猎物的挣扎姿态越是优美,反抗越是漂亮,最终落入网中、彻底驯服的那一刻,带给猎人的成就感才越是巨大。他享受着这种通过他人之耳“聆听”她挣扎的过程,这让他有一种操控全局的快感。
他不需要亲临现场,他就是能知晓一切,并期待着最终收网的时刻。
然而,期待之余,一种更为诡异、不受控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真岛的心。他站在暮色渐深的庭院里,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的浓香,脑海中却反复浮现着女佣描述的、丙在茶会上从容应对的身影。那身影在流言与轻视的包围中,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像是在黑暗中自行发光。
这种光,让他感到刺目,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厌恶一切不受掌控、尤其是如此“明亮”的存在。毁灭的**前所未有地强烈,他渴望看到这光被玷污、被熄灭,渴望看到丙跌落尘埃,染上绝望的色彩,那样,他才能安心地将她攫取在手心。
可与此同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与吸引,也在心底蠢蠢欲动。就像飞蛾会被火焰灼伤,却依旧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想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那光芒是如何在压力下持续燃烧,想感受那份坚韧下的温度——哪怕只是为了在熄灭它时,能品尝到更极致的快感
这种矛盾撕扯着他,让惯于隐藏在幕后的他,产生了一种想要更直接介入的冲动。仅仅旁观和间接挑拨,似乎已经无法满足他日益膨胀的、既想靠近又想摧毁的**。
“风雨还是来得更直接些,才更能看清光芒的韧性啊。”真岛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危险而期待的光芒。一个既能重创丙,又能让自己有机会“登场”的阴毒计划,迅速在他脑中成形。他自然不会脏了自己的手,甚至不能使用与野宫家有任何关联的渠道。
翌日,他借口需要购买特定的园艺肥料,获准外出。他先是去了几家正规的店铺,谨慎地完成采购,随后便融入了喧闹的街市。他专挑人流复杂的区域,最终在一个靠近贫民窟、鱼龙混杂的露天市场边缘,找到了目标——一个衣衫褴褛、眼神机灵但透着饥渴的流浪少年。
真岛走近,脸上挂起一种温和又带着些许忧虑的神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他递给少年一个还温热的肉包。
“你帮哥哥送个东西到这个地方,这枚银币就是你的。”他报出三郎目前潦倒住所的大致方位,那地址是他之前通过旁敲侧击和其他仆役的闲聊早已摸清的。他拿出一个封得严实、没有任何标识的信封,语气恳切,“是一个老朋友托我转交的急事,但我不方便亲自露面。你只需送到,交给一个叫三郎的人,什么也别说,送到就走。”
信封里,正是那封精心措辞、煽动复仇的匿名信,以及一小包致命的药物。信中的语气被伪装成是三郎过去的某个“江湖朋友”,为其打抱不平而出谋划策。
(三郎君:
听说你近来处境不顺,都是那女人做事太绝造成的。如今她靠着斯波的财力,气焰越发嚣张,怎么能让她这么好过?
我这儿有个办法,能让她彻底抬不起头来……今晚,府里西边小门的看守会松懈,正是个好机会。她习惯一个人待在书房。
随信附上的药粉无色无味,遇水即化。等事成之后,她为了脸面肯定不敢声张。到时候,还不是任你摆布?
机会难得,务必把握)
少年盯着银币,眼睛一亮,迅速抓过信封和肉包,含糊地答应一声,便像泥鳅一样钻进了人群里。
真岛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脸上温和的表情瞬间褪去,恢复成一贯的冷漠。他仔细地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了擦刚才接触过少年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利用这种无法追溯的街头渠道,即使将来事情败露,线索也绝对查不到他这里。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落下了一子,却隔着重重迷雾。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一个真正尽职的园丁,提着买好的肥料,从容不迫地返回了野宫家。没有人会怀疑他这次寻常的外出,背后隐藏着如此恶毒的阴谋。
回到庭院,他继续修剪着那些花草,动作一丝不苟,优雅从容。然而,他的内心却涌动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黑暗期待。陷阱已经布下,诱饵也已就位。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猎物被引入局中,等待那抹令他烦躁又着迷的光芒,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摇曳、黯淡。
他甚至开始想象,当丙陷入绝境时,是该任由黑暗吞噬她,还是该由他这位“偶然”路过的守护者,来扮演决定她命运的角色?无论哪种选择,都让他兴奋得指尖微微发颤。
真岛:少夫人,我对你的喜欢已经扭曲至此,你看不到吗
丙:叽哩哇啦说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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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