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纯一送来的那张数额不小的银行本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躺在丙的书桌上。它散发着诱人的热量,足以缓解野宫家迫在眉睫的危机,却也带着未知的危险。丙没有立刻动用它,也没有退回。她需要先弄清楚,这个名叫斯波纯一的男人,究竟意欲何为。
藤田管家带回的消息印证了真岛“偶然”听闻的信息——三并银行确实在试行一项针对具有文化价值资产的特殊融资计划,但门槛极高,审核极其严格,且需要漫长繁琐的评估流程。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实的压力,迫使丙必须面对斯波抛出的这根看似救命的绳索。
她拿起那张只印着名字和地址的名片,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斯波纯一……这个名字,以及那头醒目的酒红色短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依旧在她脑中盘旋。她最终下定决心,吩咐女佣以野宫家少夫人的名义,向斯波事务所送去一封措辞谨慎的拜帖,感谢他的“慷慨”,并提出希望能当面致谢并商讨还款细节。
回信来得飞快,几乎是当天下午就送到了野宫家。信纸是上好的西洋纸,字迹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邀请她次日午后前往他的事务所一叙。
斯波事务所位于东京新兴的商业区,一栋气派的西式砖石建筑内,与野宫家那种传统日式大宅的静谧颓靡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活力、喧嚣以及一种**裸的金钱力量。丙穿着一身沉稳的绀色访问着,发髻一丝不苟,迈步走入其中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打量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对于一位华族女性独自出现在此的讶异。
她被秘书引着,穿过忙碌而嘈杂的办公区,来到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秘书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进来。”
丙推门而入。斯波纯一的办公室极大,装饰却意外地并不浮夸。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厚重的皮质沙发,巨大的玻璃窗外是熙攘的街景。墙上没有附庸风雅的字画,只挂着一幅巨大的日本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线路和记号,彰显着主人务实且野心勃勃的生意版图。
斯波纯一就站在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背对着门口。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条纹西装,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背脊将西装撑得极具力量感。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午后强烈的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为他高大的身形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一时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极具压迫性的存在感。他比在茶会上看起来更加魁梧,古铜色的皮肤,深刻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投射在丙的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野宫少夫人,请坐。”他开口,声音比在门外听到的更加低沉,带着一点砂砾般的质感。他没有使用敬语,语气直接,甚至有些粗犷,与他这间办公室的格调和他一身昂贵的西装奇异地混合在一起。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皮质沙发,自己则绕到桌后,坐进了宽大的扶手椅里,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场。
“斯波先生,冒昧打扰。”丙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保持着华族女性的礼仪,也带着不容忽视的警惕,“感谢您之前的慷慨。那笔款项,野宫家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不知斯波先生有何条件?利息几何?还款期限如何?”
她选择开门见山,将话题锁定在纯粹的商业层面。
斯波纯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锐利如昔:“少夫人快人快语。那笔钱,你可以看作一笔无息借款,也可以看作……一笔投资。”
“投资?”丙微微蹙眉,“投资什么?野宫家目前似乎并无值得斯波先生青睐的产业。”
“投资你,野宫丙夫人。”斯波纯一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看过你在茶会上的表现,也听说过你为维持野宫家所做的一切。裁员、缩减开支、试图为丈夫的画作寻找出路,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去别家做工筹款。有魄力,有手腕,更有担当。这在如今的华族里,可是稀罕品。”
他的话语是赞赏,却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这让丙感到些许不适,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斯波先生过誉了。我不过是尽本分而已。”丙冷静地回应,“但我不认为我的‘本分’值得如此巨额的投资。”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斯波纯一嘴角勾起一抹近乎野性的弧度,眼神却依旧锐利,“我这个人做生意,眼光向来准。我看好你的能力,认为你将来能为我创造远超这笔借款的价值。当然,这并非无偿。”
他顿了顿,观察着丙的反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件,推到丙的面前。
“这是我的条件,你可以看看。”他的语气恢复了商人的冷静,“第一,这笔借款无息,且不设固定还款期限。但野宫家日后若有任何重大决策,尤其是涉及资产处置、商业合作或对外融资,我拥有优先知情权和优先投资权。简单说,我希望成为野宫家隐形的合伙人。”
“第二,”他继续道,目光落在丙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深意,“这份协议的唯一对接人和担保人,必须是你,野宫丙夫人本人。所有相关事宜,我只与你直接沟通。你的决策,代表野宫家在这份协议中的意志。”
“第三,”他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作为对我这笔‘无息长期借款’的附加回报,我需要你定期——比如每月一次,向我提供一份关于野宫家经营状况的简要报告。不是给银行看的那种,而是你个人的观察和判断。我需要了解我的‘投资’环境,以及……你的进展。” 这一条,看似是为了掌握信息,实则创造了他与她定期见面的理由。
“最后,”斯波纯一的身体向后靠去,目光却依旧锁着丙,“如果,在未来某个时候,你个人——请注意,是你个人,而非野宫家——遇到任何无法解决的困难,无论是财务上的还是……其他方面的,你必须优先告知我,并接受我的帮助。这是我提供这笔无息借款的底线。”
这些条件,层层递进,公私混杂。它们表面上构建了一个商业投资框架,但每一条都巧妙地围绕着丙个人。无息和长周期极大地减轻了她的压力;指定她为唯一对接人,将她从野宫家的束缚中部分剥离出来,与他建立了直接而独特的联系;定期报告的要求,确保了他能持续关注她的状况;而最后那条看似强硬的“帮助”条款,更像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庇护承诺,**裸地彰显了他对她的特别关注和势在必得的保护欲。
丙的大脑飞速运转,逐条分析着这些条款背后的深意。她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协议的核心不是野宫家的资产,而是她这个人。斯波纯一在用他的方式,为她构建一个安全网,同时也在编织一张将她与他紧密联系起来的网。
“斯波先生的条件,非常……详尽。”丙抬起眼,直视着他,语气谨慎,“但这几乎将野宫家的部分命脉和我的个人选择权,都交到了您的手上。恕我直言,这份协议的主动权,完全在您。”
“主动权从来都在强者手中,少夫人。”斯波纯一毫不避讳,眼神锐利,“但我给出的价码,同样丰厚。无息、无固定期限的借款,在眼下,就是野宫家最需要的东西。而我,只要一个未来参与的可能,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你的一个承诺。”
他没有明说那个承诺是什么,但彼此心照不宣。
丙沉吟片刻。这些条件苛刻,捆绑性强,但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并且表面上是对她能力的认可。拒绝,意味着立刻失去这笔救命钱;接受,则意味着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实业家建立起一种复杂而危险的联系。
“此事关系重大,我需与家人商议,无法立刻答复您。”丙最终选择暂缓,她没有立刻被看似优厚的条件冲昏头脑,“至于这笔借款,在协议未正式达成之前,野宫家不能动用。我会暂时保管,若最终无法合作,定当原数奉还。”
她的回应不卑不亢,既表达了重视,也守住了底线,没有轻易接受这份带有强烈控制欲和私人意图的“帮助”。
斯波纯一看着她冷静权衡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赏,随即又被深沉的算计所掩盖。“可以。我期待你的好消息。”他身体向后靠去,恢复了那种大局在握的姿态,“不过,野宫少夫人,时间不等人。野宫家的窟窿,恐怕不会等你慢慢商量。” 这是提醒,也是施压。
“多谢斯波先生提醒,我自有分寸。”丙站起身,微微颔首,“今日叨扰了,告辞。”
斯波纯一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坐在椅子里,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
他缓缓靠回椅背,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支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轻轻嗅着,眼神深邃难辨。
走出斯波事务所,午后的阳光刺得丙微微眯起了眼。斯波纯一比她想象的更加精明和难缠。他用商业投资包装他的意图,看似合理,却处处透着强势的控制欲和一种她无法完全看透的、针对她个人的强烈目的性。那份协议,更像是一份精心设计的契约,试图将她纳入他的轨道。
那张本票,此刻感觉更加沉重了。它既是机会,也是一个可能将野宫家、尤其是她本人,引入另一条未知道路的诱饵。
她的路,果然布满了更多的未知与荆棘。而斯波纯一,无疑已经成为了这条路上一个极其强大且难以预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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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