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宫家的沙龙——或者说那场精心准备的茶会,其效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缓缓扩散开来。首先到来的,是几位参与沙龙的夫人差人送来的感谢信与回礼,信中不约而同地称赞了藤田管家的琴艺、真岛花匠的巧思以及会场雅致的氛围。这些礼节性的举动背后,传递出一个积极的信号:野宫家并未被社交界彻底遗忘,至少,那层摇摇欲坠的“体面”外衣,暂时被丙奋力维系住了。
更实际的成效接踵而至。一位在沙龙上对瑞人那幅《庭院紫藤》表现出浓厚兴趣的夫人——正是三上银行某位重要顾问的夫人,派人送来一封正式的询价函。紧接着,一位在美术杂志任职的编辑也来信,表示希望有机会对瑞人少爷进行一场专访,探讨其“独具一格的艺术感知”。
这些消息像微弱的光,刺破了野宫家长久以来被阴霾笼罩的天空。连终日躲在房间里的野宫夫人,也难得地出现在了早餐桌上,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少许,甚至破天荒地对着正在汇报情况的丙,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可。
然而,丙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终于迈出第一步”的沉重实感。她知道,这点微光,离照亮前路、驱散黑暗还差得远。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少夫人,”藤田管家捧着账簿,脸上是混合着希望与忧虑的复杂神情,“画作的询价和可能的专访,固然是好事。但……府上这个月的各项开支,尤其是几家店铺的利息,马上就要到期了。这笔款项,依然没有着落。”
丙放下手中的钢笔,目光沉静:“我知道了。藤田先生,请先将画作报价以谨慎但不过于谦卑的价格告知对方。至于专访,替我回复那位编辑,瑞人少爷近期需要潜心创作,待有新作完成后,再安排更为妥当。眼下,我们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处理。”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我们需要一笔短期借款,用来支付到期的利息,并为接下来的计划争取时间。”她的脑中飞快闪过沙龙来宾的名单。除了那些华族名流,名单上还有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位新近崛起的实业家,名叫斯波纯一。邀请他,是丙基于一种模糊的直觉,听闻这位斯波先生白手起家,行事作风与传统华商不同,或许会对野宫家这种试图转型的旧家族有一丝兴趣。茶会当天,这位斯波先生确实来了,穿着剪裁精良却略显张扬的西装,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并未过多交谈,只是安静地观察着一切,尤其是丙忙碌的身影。他的目光锐利而直接,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热度,让丙隐约感到不适,却又说不出缘由。尤其奇怪的是,丙总觉得他那头显眼的酒红色短发和眉眼间的某种神态,似乎在哪里见过,一种遥远的熟悉感萦绕心头,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宫之杜家或许是个突破口,但绝不能直接开口。”丙收回思绪,对藤田说,“我们需要一个中间人,或者,一个能让银行认为我们有偿还能力的‘抵押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真岛打理得生机勃勃的庭院。那些奇花异草,或许价值不菲,但远不足以抵押贷款。真正的“抵押品”,或许是她正在试图为野宫家重建的“未来盈利能力”。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了藤田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他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忧虑和微弱希望的神情。
“少夫人,打扰了。”藤田欠身道,“方才我去后院库房清点物品,遇到真岛君正在打理温室附近的花木。他随口提起,说上午去市集为温室采购花肥时,偶然听到几个像是银行职员模样的人在茶摊边闲聊……”
藤田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确保转达准确:“那些人提到,他们的银行,似乎就是三上银行,近来对一些拥有古雅庭园、但经营暂时困难的旧家族,试行一种新的评估方式。不单看重地契抵押,更看重宅邸和庭园的‘文化价值’,好像叫什么‘文化财产保全融资’,利率据说比常规商业贷款要友善些。真岛君说,他一个花匠也听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这话头或许跟府上眼前的难处有点关联,便留了心,让我务必转告您知晓,或许能让藤田我去打听一下,总是一条路子……”
藤田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丙的反应。“少夫人,您看……这消息虽来源偶然,但若是真的,或许……或许是个转机?”
丙的心中微微一凛。消息的来源被巧妙地模糊和转移了——从真岛“主动献策”,变成了他“偶然听闻”并“好心转告”给藤田,再由藤田这个忠心耿耿且焦虑的管家,“如获至宝”地呈报给她。整个过程,真岛本人完全退居幕后,没有丝毫主动介入的痕迹,反而显得他只是一个尽职且偶尔耳聪目明的下人。
太自然了,自然得几乎天衣无缝。一个花匠去市集采购,听到银行职员闲聊,联想到主家的困境,于是向管家转告……合情合理。
但丙的直觉却在发出细微的警报。为什么偏偏是真岛听到?为什么内容如此精准地指向她正在苦苦思索的难题——“文化价值”和“融资”?这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
她看着藤田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光,不忍立刻泼冷水。而且,无论消息来源如何,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探究的方向。真岛这一手,可谓高明。他既提供了线索,又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甚至利用了藤田的忠诚来增加消息的可信度。
丙压下心头的疑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思索表情,对藤田说:“原来如此……多谢藤田先生转告,也代我谢谢真岛君的留心。这确实是个未曾想过的方向。既然如此,就劳烦您尽快去三上银行仔细打听一下,看看是否有这样的政策,具体条件如何。务必谨慎,弄清楚所有细节。”
她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喜,也没有流露出对消息来源的怀疑,只是将其作为一个需要核实的信息来处理。
“是!少夫人,我这就去办!”藤田见丙采纳了建议,精神一振,连忙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新恢复安静。丙走到窗边,目光落在窗外被真岛打理得井井有条、却莫名让她感到一丝压抑的庭院景致上。真岛芳树……他就像庭院里那些深深扎根的植物,看似安静无害,却无处不在,悄无声息地汲取着养分,甚至可能影响着土壤深处的生态。他这次看似不经意的“通风报信”,是伸出的橄榄枝,还是布下的又一个诱饵?她对他的警惕,在这一刻,又加深了一层。这种隐藏在日常表象下的算计,比明目张胆的敌意,更让人感到不安。
傍晚,丙去找瑞人。画室的门虚掩着,她看到瑞人正对着一幅新画的草图发呆,画布上是一片朦胧的、仿佛在燃烧的暮色天空,笔触比以往多了些不确定的躁动。
“听说有编辑想采访你。”丙靠在门边,轻声说。
瑞人头也不回,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采访我?采访一个靠妻子抛头露面才能勉强维持门面的没落子弟吗?还是算了吧。”
“不是因为我才有人想采访你,”丙走进画室,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幅充满情绪张力的草图,“是因为你的画。瑞人,有人看到了你画里的东西。这不是施舍。”
瑞人沉默了很久,突然扔下画笔,颜料溅到了地上。他转过身,抓住丙的双肩,眼神复杂地盯着她:“你为什么这么拼命?为了这个早就该垮掉的家?还是为了……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困惑。
丙没有躲闪,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地说:“我答应了要留下。而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这个家里,有藤田先生这样忠心耿耿的人,有……需要摆脱过去的你。我认为值得一搏。”她没有直接回答“为了他”,但话语中的牵连显而易见。
瑞人像是被她的坦率灼伤,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有些狼狈地抹了把脸。“随你便吧……专访的事,我再想想。”他重新背对着丙,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我画画了。”
丙知道,这是他表达妥协的方式。她没有再打扰他,轻轻带上了画室的门。
就在丙为资金问题焦头烂额之际,门房送来一封没有署名、但用料考究的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数额不小的银行本票,以及一张简短的名片,上面只印着一个名字:斯波纯一,和一个地址。
丙拿着这张突如其来的本票,愣住了。斯波?那个在茶话会上沉默寡言的实业家?他这是什么意思?投资?同情?还是……某种她尚未理解的示好?联想到茶会上他那难以忽视的目光,以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丙的心头疑云密布。这笔钱,如同斯波其人一样,带着一种强势而神秘的色彩,是解决燃眉之急的甘霖,还是另一个需要小心应对的麻烦?
夜深人静,丙在灯下仔细研究藤田搜集来的关于银行新贷款政策的模糊信息,手边放着那张烫手的名片和本票。前路依然布满荆棘,真岛的意图不明,瑞人的心结未解,斯波纯一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更添变数,巨额债务的压力丝毫未减。
她必须尽快做出判断。藤田打听的消息,用,还是不用?斯波的钱,收,还是不收?这个斯波纯一,是敌,是友?她拿起钢笔,在纸上划掉一个又一个方案,最终,目光落在了斯波的名片上。
或许,是时候主动去见见这位神秘莫测的实业家了。这场为了生存的战斗,每一步都如同在薄冰上行走,而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微光虽现,荆棘之路却才刚刚在脚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