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之杜家做女仆的日子,对丙而言,是一段剥离与洞察的修行。华族大小姐的光环褪去后,她以最直接的视角窥见了这个时代所谓“上流”的里侧。
指尖因频繁擦拭银器而微糙,腰背因长久躬身而酸涩,这些身体的记忆远比过往任何礼仪课都更深刻地告诉她,维持那份“体面”需要多少无声的劳动与支撑。
她观察着藤田管家如何以无可挑剔的沉默调度一切,留意着千富如何用最温和的语气下达最不容置疑的指令。这段经历并未磨灭她的意志,反而像一块磨刀石,将她决心淬炼得更为锋利——拯救野宫家,绝非仅靠金钱填窟窿,更需斩断那将沉船绑在旧日荣光幻影上的缆绳。她需要一场变革,而这场变革,需要一场“表演”作为开幕。
野宫家裁员的风波,在丙雷厉风行的手段下,迅速尘埃落定。名单上的佣人,无论资历深浅,皆在补偿与冷眼中被遣散。宅邸骤然安静,昔日穿梭往来的身影少了大半,只余下空荡走廊里的回音和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与猜疑。但这寂静之下,一股被强行注入的新生力量也开始萌动。
丙并未停歇。裁员省下的钱款对于巨额债务而言仅是杯水车薪,她需要开辟能持续造血的新财源。她找到了正对着一叠不得不缩减的日常用度采购清单发愁的藤田管家。
“藤田先生,”丙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边,身上是一件素雅的淡青色棉纺,纹样含蓄,与她此刻务实的神情相得益彰。她开门见山:“我记得您应该略懂钢琴。”
藤田一怔,下意识用指节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有些窘迫与追忆:“少夫人谬赞了……那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一点微末技艺,早已生疏,登不得大雅之堂。”言语间却流露出一丝被提及往昔才华的复杂情绪。
“生疏了,练回来便是。”丙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野宫家需要一场茶会,一场能吸引那些尚且愿对我们投来一瞥的华族、新贵与文艺界人士的聚会。地点就在大厅,而核心,就是您的钢琴。我们需要向外界展示,野宫家即便身处逆境,骨子里的格调与底蕴未曾消散,甚至……能焕发新的生机。”
藤田被这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惊得一时失语:“茶会?在此时此地?少夫人,这……这未免太冒险了?宾客为何而来?看笑话者恐怕远多于真心欣赏之人。而且曲目……”
“曲目您来定,要高雅,但不必过于阳春白雪,若能选些眼下热议的曲子,能引起话题共鸣最好。”丙早已思虑周全,“此外,真岛君精心培育的那些西洋品种花卉,尤其是蓝紫色调的鸢尾和复瓣玫瑰,以及他巧手做出的盆景,将是茶会最好的装饰。他会负责现场的插花布置,务必营造出‘和洋折衷’的独特风韵。”
不等藤田完全消化,丙已转向窗外庭院中那个默默修剪枝桠的清瘦身影:“真岛君,你的任务至关重要。我们需要让这个大厅,摆脱陈旧宅邸的暮气,变身为一个充满艺术呼吸与生命力的空间。你能做到,对吗?”
真岛缓缓放下银亮的修枝剪,转过身,恭敬地躬身,完美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计算与惊诧。
他原计划利用裁员引发的人心惶惶与不满情绪,但丙的举措快如闪电,竟暂时稳住了局面,甚至反过来要赋予他更显眼的舞台。
这彻底打乱了他的步调。“谨遵少夫人吩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谦卑,仿佛带着受宠若惊的感激,“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您的期望。”心中却冷冽地重新评估:这个女人,竟总能于绝境中劈出意料之外的道路,其韧性远超预估。摧毁这样顽强而闪耀的存在,似乎比毁掉一个早已从内部腐烂的空壳,更具挑战性,也……更令人产生一种扭曲的兴奋。
“很好。”丙颔首,随即抛出一个更具体的想法,“茶会当日,不妨将瑞人少爷那些色彩较为明快、不涉及私人阴郁情绪的风景与静物画,精心挑选几幅,悬挂在廊厅显眼处。或许……能偶遇懂得欣赏的知音。”这话既是说给藤田,也是说给可能隐在暗处窥探的野宫夫人。
安排已定,丙立刻投入更繁琐的准备工作:拟定宾客名单,她巧妙地将宫之杜家、一些与井上家有旧且家风较开明的华族、以及几位在报纸上撰写艺术评论的文人纳入其中、斟酌茶点菜单,既要有西式蛋糕三明治,也备上精致的日式茶点,甚至亲自调整了客厅的灯光布置,务求柔和而富有层次感。她深知,成败在此一举,这不仅是经济上的突围尝试,更是野宫家声誉的一场重要攻关战。
瑞人得知自己的画将被公开展示时,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甚至带着惯有的自嘲。他斜倚在画室门框上,颜料沾染了袖口,看着丙伏案疾书的侧影:“你就如此确信,我那些见不得光的‘涂鸦之作’,能入得了那些绅士夫人的法眼?他们前来,九成是为了观赏野宫家这艘破船最后沉没前的挣扎景象。”
丙并未抬头,笔尖在砚台上蘸了蘸,继续书写:“无论他们为何而来,人到了,机会便到了。况且,”她终于停笔,抬眼看向瑞人,目光清澈而笃定,“我从未认为你的画是涂鸦。它们只是……过于沉溺于你个人的情绪宇宙。但总会有人能感知到那份孤独深处的微光。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瑞人。”
瑞人被那毫无杂质、全然信任的目光看得几乎无所适从,狼狈地别过脸去,低声嘟囔:“随你高兴罢。”但胸腔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却因她那句“从未认为是涂鸦”而裂开一丝细缝,渗入微弱暖意。他转身离去,破天荒地没有走向惯常沉溺的花街,而是重新推开了那间弥漫着松节油与陈旧颜料气息的画室门。
茶会的筹备紧锣密鼓。真岛果然手段非凡,他用精心培育的蓝紫色鸢尾、白兰、苍翠奇崛的盆景,搭配西式玻璃花瓶与日式陶器,将大厅布置得既雅致又充满生机,暗香浮动间巧妙融合了东西韵味。每当月色笼罩庭院,藤田便会出现在寂静的大厅。月光为钢琴镀上一层清辉,也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少夫人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如同一簇微弱的火焰,试图驱散野宫家厚重的阴霾。他绝不能因自己的生疏,让这簇火焰黯然熄灭。每一个音符的锤炼,都是他对这份心意的无声回应与守护。
茶会当日,华灯初上。到来的宾客竟比预想的要多。有抱着好奇心态前来一探究竟的华族旧识,有真心喜爱音乐艺术的文人画家,也有几位听闻风声想来寻觅投资机会的新兴资本家。
宫之杜进作为家族代表前来,他安静地站在廊柱旁,看着丙周旋于宾客之间。她换上了一身色调沉稳、带有低调家纹的衣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洁的珍珠发簪,举止落落大方,谈吐得体且总能引向对野宫家有利的话题——无论是藤田的音乐、真岛的花艺还是瑞人的画作。
她身上再无半分在宫之杜家时的女仆痕迹,俨然一位沉稳干练、正在力挽狂澜的年轻女主人的模样。进的目光追随着她,钦佩于她的魄力与光芒,心底却也为她身处这般漩涡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瑞人的画作果然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和驻足观看,虽未当场售出,但已有两三位艺术评论家模样的人表示了兴趣,仔细询问了创作背景。一位穿着时髦洋装、但拿着和扇的夫人则对一幅描绘庭院雨后紫藤的画作看了许久,低声向侍女询问着什么。
藤田的钢琴演奏赢得了数次真诚的掌声。真岛的插花艺术更是被多位宾客当面称赞“颇具巧思,意境非凡”。整个茶会的气氛,竟意外地超越了预想,成功地将一种“野宫家虽暂遇困境,但风骨与才华犹在”的印象传递了出去。
宾客散尽,已是夜深人静。丙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几乎是靠着门廊才支撑住身体,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簇小小的、明亮的火苗在跳动。她指挥着留下的少数佣人进行最后的收拾。真岛默默地将最后一盆略显凌乱的花卉重新整理好,走到丙身边,递上一杯刚刚沏好、温度恰到好处的玉露茶:“少夫人,您辛苦了。今夜非常成功,远超预期。”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与关怀。
丙接过白瓷茶杯,暖意透过杯壁传入掌心,她道了声谢,抬头看向真岛。月光与残余的灯火勾勒出他清秀的侧脸,神情温和得无懈可击。但丙那属于前女警的直觉,却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不同于疲惫与喜悦的异常平静,仿佛今晚的一切喧嚣、赞誉、甚至可能出现的纰漏,都早已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不起波澜。
“真岛君也辛苦了,你的花艺是今晚的点睛之笔。”丙抿了口清茶,语气随意地问道,“依你看,今晚来的客人里,谁最像是能真正欣赏并收藏瑞人画作的人?”
真岛微微垂下眼帘,似在认真回想,片刻后谦逊地回答:“少夫人过誉了。本人愚钝,不敢妄断贵客心思。不过,那位对紫藤画作驻足良久的夫人,似乎是某银行的顾问夫人,平日便以喜爱收藏新锐画作闻名。还有那位与进少爷交谈过的、留着短髭的先生,是当下流行杂志的编辑。”
丙点点头,不再深问。但她心中的警铃却轻微作响。真岛的回答太精准、太周到了,几乎像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简报。他一个花匠,为何会对来宾背景如此了解?
回到房间,瑞人罕见地未曾就寝,而是独自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望着庭院中沐浴在月光下的花木,侧影显得有些孤寂。听到丙进来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地轻声问:“……结束了?还……顺利吗?”
丙放下疲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那片被真岛打理得过于完美、以至于显得有些疏离的庭院:“嗯,比想象的要好。你的画,有人认真看了,也问了价。”
瑞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忽然,他伸出手,有些迟疑地、轻轻握住了丙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指尖微凉,带着洗不掉的松节油和些许烟草的味道。“……谢谢。”他低声道,声音里压抑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有触动,亦有难以驱散的阴霾。
丙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夜风透过窗棂吹入,带来一丝凉意和远处模糊的花香。两人的影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拉长,仿佛暂时连接在了一起。野宫家的未来依旧迷雾重重,债务如山,但在这个由她奋力争取来的、短暂宁静的深夜里,某种微妙的、基于共同挣扎的同盟感,似乎正在悄然滋生。
然而,丙心底无比清明。真岛那双隐藏在谦卑温顺下的眼睛,茶会成功背后并未减少分毫的巨额债务,以及野宫夫人那从未消失的、冰冷算计的目光,都清晰地预示着,未来的道路绝非坦途。短暂的宁静之下,未知的暗涌正在悄然汇聚,等待着下一次更剧烈的爆发。而远在宫之杜府的勇,或许正听着进的汇报,眉头紧锁,对那个在漩涡中心倔强闪耀的身影,投去一份复杂难言、却绝不愿显露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