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走进那家破旧不堪的酒铺,寻了张还算完整的桌子坐下。铺子里弥漫着尘土与劣质酒水混合的气味,光线昏暗,往来酒客无不风尘仆仆,脸上刻满了漠风与艰辛的痕迹。
然而,门边这一桌四人,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仿佛一幅苍黄底色上突兀点染的异色:落拓不羁、胡子拉碴的浪子胡铁花;锦衣从容、俊朗潇洒的楚留香;黑衣冷峻、怀抱长剑、气息凛冽如冰的一点红;以及,虽戴着面具遮掩容貌,却身姿清雅、气质温润,仿佛误入这片粗犷天地的江南烟雨般令人侧目的云扶风。
“这么多年音讯全无,我还当你死在哪处温柔乡里了!没想到竟躲在这地方偷懒。”楚留香拍着老友的肩膀,语气是久别重逢的熟稔与调侃。
胡铁花抓起桌上那浑浊的酒碗,仰头灌了一大口,哈着酒气道:“那你这个老臭虫又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难不成是被你那几位红颜知己逼得无处可逃了?”
他这话引得在座几人皆是一笑,连素来面无表情的一点红,嘴角也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目光却始终不离身旁的云扶风。
正当楚留香与胡铁花两人插科打诨、拳来交往之际,那只被胡铁花救下的瘦弱小猫,“咪呜”一声,轻盈地跳上了桌面。
胡铁花却哈哈一笑,伸手将它轻轻拎了下来,放在地上,揉了揉它的脑袋:“小痹乖,别吃醋,这老臭虫是我的老相好,他来了,你只好先到一边蹲着去……”他把自己给楚留香起的外号说得理直气壮,自己先乐不可支。
那小猫似懂非懂,却也不再纠缠胡铁花,转而迈着优雅的步子,试探性地靠近云扶风。
轻轻嗅了嗅,似乎觉得这个人类身上带着草木清泉般好闻的气息,远比他旁边那个冷冰冰的黑衣人亲切。它“咪”了一声,便轻盈地跃入云扶风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起来。
云扶风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猫咪瘦弱的脊背。那小猫在他有节奏的抚摸下,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它好瘦啊。”云扶风一边抚摸着猫,一边微微侧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对着亲近之人才会流露的软糯,向身旁的一点红说道。
“嗯。”一点红的回应依旧简洁,但那望向云扶风的眼眸里,冰霜早已融化成一片深邃而专注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看着青年低垂的眉眼,看着他轻柔抚摸小猫的动作,冷硬的心房仿佛也被这温馨的画面所触动。
对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胡铁花,瞪大了眼睛,用手肘使劲怼了怼楚留香,挤眉弄眼地用眼神传递着“怎么回事?这两人?”的强烈疑问。
楚留香看着老友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故意端起酒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点了点头,惹得胡铁花心痒难耐。
楚留香像是忽然想起正事,收敛了玩笑之色,问道:“话说回来,这鬼地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匹野马安分守己地待上这么多年?”
这话也引起了云扶风和一点红的注意,目光转向胡铁花。
胡铁花眼睛一亮,拍着桌子道:“当然是因为这里有最好的酒,还有……最美的女人!”他说完,便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声嚎叫:“上酒!快上酒!”
话音落下不久,一个干枯黑瘦的妇人端着酒坛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将酒坛“咚”地放在桌上,看也没看眼神灼热的胡铁花一眼,转身便走。
“我实在不明白,”楚留香看着那妇人的背影,又看看胡铁花,疑惑道,“当年你对高亚男那般痴迷,怎么人家一回应你,你反倒像见了鬼似的逃到这大漠,如今又对着一个……对你爱搭不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比高亚男好在哪里?”
胡铁花仰头又灌下一碗酒,抹了抹嘴,才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认真地说:“高亚男是要追我,但我却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没追上,这就是她唯一的好处,你懂了么?”
楚留香盯着他的脸,足足看了有盏茶功夫,突然伏在桌上放声大笑起来:“报应!我现在才真的相信,这世上真有报应这回事了!哈哈哈!”
“并非报应,”一个清润的声音打断了楚留香的笑声,云扶风抬起眼眸,平静地看向胡铁花,“胡大侠只是病了。”
此言一出,楚留香的笑声戛然而止,胡铁花也忘了反驳,两人齐齐看向语出惊人的云扶风。
楚留香将信将疑:“什么病?老胡他怎么了?”
“准确地说,是一种心病。”云扶风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听他这么一说,楚留香和胡铁花倒是稍微松了口气,方才那一瞬,楚留香几乎要以为胡铁花是中了什么邪术。
胡铁花自己反倒好奇起来,凑近问道:“云大夫,这话怎么讲?”
云扶风目光澄澈,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人心:“这种心病的成因,大多源于童年时期未能获得稳定、恰当的情感回应与安全感,以致于成年后,在亲密关系中倾向于回避冲突,习惯用疏离和逃避来保护自己,看似洒脱不羁,实则难以建立真正的深度联结。”
他一针见血,话语温和却精准地戳中了胡铁花内心深处自己都未必清晰认知的角落。
胡铁花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干笑了两声:“呵呵……没想到云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还通晓这心病之术啊!”
云扶风却轻轻摇了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需要胡大侠自己愿意去面对和化解。不过,幸好胡大侠性情豁达,这心病埋得虽久,却也不算沉疴,未至偏执疯狂之境。”
“那照扶风这么说,你是还遇到过心病更重的人?”楚留香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云扶风沉吟片刻,用他那特有的、温和悦耳的嗓音,说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有人是被自己活活吓死的吗?”他顿了顿,在几人专注的目光中继续道,“将一个人的双眼蒙住,在他手腕上割一个极浅、几乎不流血的伤口,然后在他耳边用水滴模拟滴血的声音,告诉他,那是他生命流逝的声音……第二天,那人便在心胆俱裂的恐惧中死去了,身上没有任何致命伤。”
故事讲完,酒铺里仿佛瞬间冷了几分。楚留香、胡铁花,甚至连一点红,脸色都微微变了。
云扶风这个故事,轻描淡写间,却描绘出了一幅因心理暗示而走向毁灭的恐怖图景。
“云大夫……当真是博闻强识。”胡铁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子,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好了好了,”楚留香适时打破这有些凝重的气氛,“我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胡铁花立刻追问:“出发?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楚留香面色一肃,便将如何得罪石观音,以及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三人很可能已被石观音掳至大漠的消息详细道出。
“哎呀!你这老臭虫!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说!”胡铁花一听就跳了起来,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走走走!这事我管定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楚留香看着他:“你要跟我们一起去?”
胡铁花怒道:“废话!你这老臭虫当我是什么人?你有了麻烦,我不帮你谁帮你?”
楚留香也站了起来,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花疯子陪我们走这一趟,不把那大沙漠闹个天翻地覆才怪!”他笑声忽止,看了一眼酒铺内间,低声道,“但她呢?你就这么走了?”
胡铁花大手一挥,豪气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脑袋都舍得抛下,还舍不下她?”说着,便招呼几人往外走。
谁知,几人刚踏出酒铺门口,那个一直对胡铁花不理不睬的小妇人,竟像一阵风似的追了出来,一把死死拉住胡铁花的衣袖,带着哭腔大叫道:“你……你这样就想走了?”
胡铁花愣住了,下意识道:“我……我酒钱还没付清么?”
那小妇人用力摇着头,眼泪涌了出来,嘶声道:“谁要你的酒钱!我要的是你的人!”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让门口的四人瞬间石化。
胡铁花吃吃地道:“那……那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小妇人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哽咽道:“我不理你,只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就是因为我一直不理你。”
胡铁花再次怔住,半晌,才苦笑着对楚留香叹道:“老臭虫,你听见了么?千万不能将任何一个女人看成呆子,谁若真把女人当成呆子,他自己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呆子!”
那小妇人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泪珠滚落:“求求你,别走……只要你不走,我……我立刻就嫁给你!”
她那个“嫁”字刚脱口而出,胡铁花脸色大变,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猛地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衣袖应声而裂!他本人则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兔子,头也不回地、以比轻功还快的速度,瞬间窜了出去,消失在镇口扬起的黄沙之中。
看着胡铁花那狼狈逃窜、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的背影,留在原地的楚留香、云扶风和一点红三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大笑声。
这笑声冲散了离别的些许惆怅,也带着对前路未卜的释然,回荡在风沙渐起的边城小镇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