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住持禅院时,暮色已开始浸染天际,将少室山的轮廓勾勒得格外苍凉。
院中,云扶风正与天峰大师低声说着什么,一点红静立一旁,如同沉默的剪影。
见楚留香独自归来,神色凝重,云扶风心下了然,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天峰大师抬眸,那双看透世情的睿智眼眸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师,”楚留香的声音带着沙哑,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说出了那个沉重的消息,“无花……他服毒自尽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天峰大师持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颤,那串陪伴他多年的念珠险些脱手。
他闭了闭眼,挺拔的身躯似乎佝偻了几分,脸上的皱纹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他没有追问细节,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恸,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遗憾、痛惜与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苍老而低沉,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无奈。老禅师缓缓起身,没有再看向任何人,只是迈着比来时迟缓许多的步伐,独自走向禅房深处,那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寂苍凉。
云扶风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他清楚地知道那瓷瓶里并非致命毒药,无花此刻或许正借着假死金蝉脱壳,前往石观音身边行险一搏。这份真相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想到无花决绝的眼神,想到石观音的可怕与这计划的凶险,他终究还是将话语咽了回去。
此刻说出真相,未必是好事,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将无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他也只能垂下眼眸,化作一声与楚留香一般无二的、充满无奈的低叹。
一时间,禅院中只剩下晚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三人沉默的呼吸。
楚留香看着眼前景象,心中亦是沉甸甸的。
他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氛围,天生的洒脱与对朋友的关切让他试图打破这悲伤的僵局。他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惯有的、略显懒散的笑容,目光转向云扶风和一点红:
“此间事了,留在少林徒增伤感。不知二位可还有兴致,去我的船上做客?那尊白玉观音,云大夫上回还未曾细细赏鉴呢。江风明月,美酒佳肴,总好过在此对影伤怀。”
云扶风从沉重的思绪中回过神,迎上楚留香善意的目光,又侧头看了看身边始终沉默守护的一点红。一点红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切由他决定。
云扶风心头的阴霾被这份友情与陪伴驱散了些许,他展露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应承了下来:“香帅盛情,却之不恭。正好,我也想去看看那尊引得无数风云的白玉观音,究竟还有何等玄机。”
暮鼓声声中,三人一同离开了少林寺。
山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一段恩怨、一场假死的谜团与一位高僧的叹息,暂时关在了那清静之地。而前方,长江之上的明月,江边的游轮,以及潜藏在暗处的更大风波,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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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西北而行,天地间的色彩便越发单调,最终只剩下一片望不到边的昏黄。狂风卷着沙砾,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劈头盖脸地砸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满头的黄沙不仅遮蔽了视线,更仿佛要钻进人的骨缝里,带来一种干燥而粗粝的窒息感。
本该在碧波万顷间享受海风与阳光的几人,此刻却置身于这片干涸死寂之地,缘由还得追溯到几日前。
当时,云扶风与一点红应楚留香之邀登上那艘华丽的大船,本以为会迎来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三位姑娘明媚的笑语,谁知踏上甲板,感受到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搜寻整艘船,只在李红袖房中寻到一封措辞古怪的信笺,上面以主人的口吻,“邀请”三位女客前往大漠“做客”。
不必多言,三人立刻想到了那个睚眦必报的女人——石观音。他们接连破坏了她在中原的图谋,这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辣,直接掳走了楚留香最亲近的人。
没有丝毫犹豫,几人立刻动身,一路疾驰,来到了这西北边陲,准备闯入那片吞噬生命的死亡之海。
眼前这座临近兰州的小镇,已被风沙侵蚀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唯一的酒馆破旧不堪,门前布幌子褪色发白,在风中无力地摇晃。
然而,这景象落在楚留香眼里,却让他精神一振,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劣质却足以慰藉风尘的酒香。
“可算有个能歇脚的地方了!”他回头招呼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放松。
连续赶路,加上沙漠边缘昼夜悬殊的温差,云扶风不慎染了风寒。他虽医术通神,却也无法令自己即刻痊愈,更何况救人之事刻不容缓,只能带病坚持。
一点红看着云扶风面具边缘露出的皮肤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比平日急促些,常年冰封的脸上难得露出了清晰的无措与担忧。他勒紧缰绳,靠近云扶风,低声道:“歇歇。”
云扶风转首,对上他忧心的目光,隔着面具朝他安抚地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无妨,我还撑得住。”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只瘦弱的小猫惊慌失措地从酒铺里窜出,恰好冲到路中央。而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眼看就要将那小小生灵碾于轮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如旋风般从酒铺里扑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那人竟不顾自身安危,猛地扑倒在地,将小猫紧紧护在怀中!
“嘎吱——”
疾驰的马车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然而,那被碾过的人却像没事人一样,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只是身上那件本就破旧的衣服更显褴褛。
他全然不顾周围惊愕的目光,只顾低头抚摸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猫,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责备:“小痹乖,下次过街要小心,这年头睁眼的瞎子多得很,被这种混蛋压死了,岂不是白费一条命了?”
那赶车的大汉本见差点闹出人命,吓得脸色发白,刚跳下车,就听到这番话,顿时怒火中烧:“谁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找死,老子还陪你吃人命官司呢!”
边说边气势汹汹地一脚朝那怪人踹去。
那怪人右手仍在不紧不慢地抚摸着猫,眼睛瞧也没瞧,只是随意地抬起左手,看似轻飘飘地一托一送。那身材魁梧的赶车大汉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惊呼着被一股巧劲直接抛上了酒铺的屋顶!
围观路人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那大汉在屋顶上吓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而那怪人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抱着猫,慢腾腾地往酒铺走,浑身透着一股恨不得找人把他抬进去的懒散劲儿。
阳光照在他满是青惨惨胡茬子的脸上,也照亮了他脸上那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懒洋洋笑容,以及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楚留香一看见这人,眼睛顿时亮了,急忙翻身下马,大笑着叫道:“胡铁花!花疯子!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闻声回头,瞧见楚留香,瞬间像是换了个人,猛地跳了起来,惊喜万分地大笑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怀里视若珍宝的猫都顾不上了,随手往旁边一放,飞也似的窜过来,结结实实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自然也不肯吃亏,大笑着回敬了一拳,正中他肚子。
两人都疼得龇牙咧嘴,却都笑得几乎淌出眼泪,那久别重逢的狂喜之情,感染了这片黄沙漫天的荒凉之地。
两人勾肩搭背地往酒铺里走,胡铁花这才注意到楚留香身后还站着两人。
一个身着黑衣,怀抱长剑,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像冰锥,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另一个则是一身青衫,脸上戴着半张银色面具,虽看不清全貌,但身姿挺拔,气质清雅出尘,与这粗犷荒凉之地格格不入。
胡铁花用手肘怼了怼楚留香,挤眉弄眼地用眼神询问。
楚留香爽朗一笑,为他引见:“这位是云扶风云大夫,医术超绝。这位是中原一点红……”
他话音未落,胡铁花已惊得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叫道:“什么?中原一点红?!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中原第一快剑?”
他围着一点红啧啧称奇,连连拍打楚留香的肩膀,“好你个老臭虫,本事见长啊!连这样的煞星都能被你拐来当朋友?!”
一点红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尴尬,连忙沉声澄清:“胡大侠言重,在下……早已金盆洗手,不行杀戮之事久矣。”
一旁的云扶风见状,只是隔着面具,发出了一声温和的轻笑,那笑声如同清泉流过山涧,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印证一点红的话语。
在这大漠孤烟的背景下,这四人组合,显得愈发奇特而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