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形瘦削,像一杆被秋风榨干了水分的枯竹,套在一件半旧不新的青灰长衫里。
那衣裳料子本是上乘,如今却洗得发白,袖口衣摆都磨出了毛边,和他整个人一样,透着一股被岁月磋磨过的潦倒。
他面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颧骨微凸,眼窝深陷,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幽深、空茫,像是两口枯井,盛满了化不开的忧郁与倦怠,瞧着倒像是个不得志的文人。
“公主有令,二位不得随意出门。”男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空洞与固执。
[我们是客人,又不是囚犯。]云扶风歪了歪头,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
对上那毫无杂质的目光,萧秋雨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若…若定要出门,请让在下随行。”
花满楼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有反对。
年关将近,寒意虽浓,街市却一日比一日热闹,像是被灶膛里愈燃愈旺的火焰烘烤着,连空气都透着股暖融融的喧嚣。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家家户户都像染了红晕。春联、灯笼、福字…无不红彤彤地挂着贴着,连屋顶未化的残雪都被映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如同撒了一层胭脂屑。
云扶风与花满楼并肩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享受着这难得的烟火气。
少女时而停在卖绒花的摊前,纤指拨弄着那些绢纱堆叠的娇艳花朵,指尖轻抚花瓣,如蝶翼颤悠;时而又被捏糖人的老翁吸引,看那琥珀色的糖浆在他灵巧的手指下流淌、凝固,转眼化作昂首的公鸡或摆尾的鲤鱼。
他看得入神,眼眸清亮得像盛满了灯火的小潭,长睫每扑闪一下,都似漾开一圈涟漪。
身旁的翩翩公子则如影随形,时不时不着痕迹地伸手虚护一下,防止他被行人撞到。
两人站在一起,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这画面落在后方萧秋雨晦暗的眼中,让他空洞的眼神似乎也波动了一瞬。
[快过年啦,我们去做身新衣裳吧!]少女像是逛累了,轻轻晃了晃花满楼的手臂,软声央求。
“好,去锦衣坊吧,那是花家的铺子。”花满楼对他总是有求必应,温柔颔首。
最终,在掌柜的热情推介下,云扶风订做了好几身新衣——自然,都是花满楼付账。为表谢意,他又拉着花满楼走进一家珍宝阁,要给他回礼。
“不必如此破费的。”花满楼还想推辞。
[不许拒绝!这是新年礼物。]云扶风不容分说,写完便将他轻轻推开,[你也得给我挑一件!我们分开选,不许偷看!]
花满楼无奈一笑,只得依言开始在店内浏览起来,心里却也悄悄升起一丝期待。
云扶风在一楼转了转,没看到特别合心意的,便提着裙角款款走上二楼。
萧秋雨正要跟上,却被他在楼梯上转身拦住。
[这个礼物是秘密!我想第一个给花满楼看。]少女双颊绯红,眼中带着恳求望向他。
“…好,我在楼下等。”萧秋雨沉默一瞬,终是败下阵来,转身下楼。
二楼的陈设更为雅致。云扶风正凝神打量着柜中物件,那恬静优美的侧影吸引了掌柜的注意。
“姑娘是想选礼还是自用?”掌柜热情迎上。
云扶风没有应声,只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巧印信,悄然递了过去。
掌柜一见那信物,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却被少女用眼神制止。
他又从容取出一本薄册递过:[交予你家主人,勿要声张。]
掌柜极有眼色,迅速将册子纳入怀中,面上依旧堆着热情笑容: “姑娘看看喜欢什么?小店近日新到了不少好物件。”
[有什么寓意特别的礼物可推荐?]
“姑娘请看这串墨玉手串,”掌柜取出一盒尚未编织完成的深色玉珠, “这手串之所以还未完工,是因其独缺一味最重要的‘料’。”
云扶风挑眉,静待下文。
“咳咳,”掌柜压低声音, “还需姑娘的几缕青丝,编织入内,此礼方算圆满,寓意‘情丝缠绕,相伴不离’。”
云扶风闻言,唇角微弯:[就要它了,现在就开始编吧。]
掌柜欣然应下,赶忙下楼唤来专精此道的绣娘。
几炷香后,手串完工。云扶风付了账,下楼与花满楼会合,一同返回上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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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刚回府,萧秋雨便被下人请走。
只剩花满楼与云扶风在院中悠然散步。
行至花园,少女忽然停下,轻轻扯了扯花满楼的衣袖。
“怎么了?”花满楼驻足, “望”向他,蒙着白纱的眼中带着询问。
[我等不及啦,现在就想把礼物送给你!]他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写道,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写完,便从怀中取出那串犹带体温的墨玉手串,小心地戴在花满楼腕上。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串墨玉珠,希望你喜欢。]
花满楼微微一怔,指尖抚过腕间温润的玉珠,郑重道: “我很喜欢。虽暂时不能得见,但触之温润,定然极美。”
说罢,他也从怀中取出一支银簪。簪身雕作细竹节状,线条清隽挺拔,顶端缀着镂空的玉质竹叶,玲珑剔透,仿佛能嗅到淡淡竹香。
“不知该送什么好,只觉得此簪清雅,与你身上的青竹气息很相衬,望你不嫌弃。”他语气温柔。
[我很喜欢,你帮我戴上吧。]他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子。
花满楼抬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为他绾发簪簪。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只可惜,我此刻无法亲眼见你簪上的模样。”
[很快就能看见啦。]他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
二人相视而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甜稠,缓缓流动着蜜一般的光泽。无需多言,只这相视一笑,便已胜却千言万语。
恰在此时,陆小凤踏入园中,见到的便是这般浓情蜜意的景象。
“咳咳!”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压下心底那丝微不足道的涩意,调侃道, “看来我来的很不是时候啊?”
两人闻声齐齐转头,面上皆飞起一抹薄红。
“你来了。”还是花满楼最先恢复镇定,温声道。
“我能不来吗?”陆小凤收起玩笑神色,看了眼旁边的云扶风,眉头微蹙, “就算我再怕麻烦,也不能放着朋友不管。只是…此事不该将云娘也牵扯进来。”
“你知道的,我总拿他没办法。”花满楼无奈一笑。
听到自己的名字,云扶风立刻回神,俏脸上满是不服气,指尖翻飞: [是我自己要来的!而且,我已经有重大发现了!]
“哦?”陆小凤挑眉,很是捧场, “不知足智多谋的云姑娘,可否与我等分享一二?”
花满楼也含笑点头。
见这两人似乎没太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云扶风也不恼,只神秘一笑,引着他们走向园中一片开得正盛的月季花圃。他指着眼前绚烂的花海问道:[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嗯…品种繁多,不乏名品,养护得极好,可见主人是惜花之人。”花满楼虽看不见,但凭借花香与对植物的了解,便已判断出大概。
陆小凤盯着花丛看了半天,挠了挠头: “我是个粗人,看花就是花,云娘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云扶风轻笑,指向角落:[你们看,墙角那些花,开得比园子中央的还要繁茂。]
“墙角的比中间好?这能说明什么?”陆小凤依旧不解。
而花满楼脸上的温和笑意却瞬间褪去,变得凝重: “你说…墙角的花,长势更旺?”
“对啊,这有什么问题?”
“月季性喜光照,”花满楼沉声解释, “按理说,园子中央光照充足,花该开得最好才是。墙角荫蔽,怎会反而更盛?”
[而且,]云扶风接过话,在陆小凤掌心缓缓写下,[月季最爱的肥料,是腐尸。]
陆小凤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的意思是……”
“几位贵客,父王有请。”一道轻灵优雅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上官飞燕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