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皓清
韩皓清本以为自己是个主角。
他生来孱弱,刚从母亲肚子里刨出来时只能发出老鼠一样尖细的哭声。从墨宫请来的负责接生的罗兰信子把他捧在怀中摇头。
或许是他父亲在他出生后跑到墨宫跪在圣树前把头磕得头破血流的行为感动了神明,这个孩子竟然战胜了时时想要带走他的死神,紧闭着双眼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吃下了人生中第一股甘甜。同时也拥有了一个寄托着父母对他的期望名字:“韩皓清”。
同期出生的孩子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他才挣扎着从喉咙中憋出第一句话。等他终于凭借那两条细弱的腿站起来的时候,别的孩子已经开始呼呼舞剑。
父母摇头说这孩子不适合习武,韩家家主看着他扶着椅子费劲地抬起自己的脚丫的样子,点头默许了。
韩皓清生来就是这样。
七八岁时,别的孩子练功,他只能在一旁坐着看。偶尔接过同伴递来的剑,挥两下子就气喘吁吁,然后引来一阵嘲笑。童言无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砸过来。或有时儿童恶心大起,动拳动脚。韩皓清身子弱,但脑子发育正常,自知打不过,只能蜷起身体保护要害。小孩子打着玩了一会儿,没有反抗,自觉无聊,便散了。韩皓清窥着周围没了人,偷偷爬起来,跑到河边去洗自己的衣服。隐忍的行为助长了其他孩子的胆子,仗着没人发现,在树林里堵住他,来扒他的衣服。韩皓清念着衣服是母亲做的,不免挣扎一番,便给了孩子们出手的借口。别的孩子日日耍剑练武,正愁没有大展身手实战的机会,正逮着韩皓清,于是把自己当作行侠仗义的剑客,对着扮演“盗贼”的韩皓清显摆一番。韩皓清顺着他们的意挨了几顿,带着一身伤痕回到自己的房间。
父亲问他,谁干的。
他目光炯炯,抬着头,将谁欺负过自己,在哪欺负的,怎么欺负的,一句句讲出来,不带一个磕巴。
父亲听到里面有家主孩子的名字,目光里有几分动摇。
韩皓清叉起腰,一字一句背出家规。
父亲禀告了家主,家主勃然大怒,把那群孩子叫出去,罚了三个时辰。
韩皓清听得明白,家主的话:“你们难道想要置整个韩家于死地吗?如果城主知道这件事……”
等到十来岁,有了劳动力,却比不上同龄人。韩皓清被指派到后厨,做女子的活。偶尔宴席,他就负责衣冠楚楚,奔赴那些无法赶来的人家送饭。
他欣然接受。即使走在韩家大院里别人都用看狗的目光看他,但他不在意。
别人练剑的时候,他跑到市集上看人家写的话本小说。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被人瞧不起,是一个主角必然经历的。而主角到了后来,必然会一跃腾空,他只需要在苟且里活下去,等着神迹出现。
神迹快出现了。当每天偷溜进后厨给他送点心的夏家小姐夏思珍向他表白心迹时,他想。
他给夏家送饭送了三年,得体的语言温柔的微笑勤快的身影印入那个夏家少女的眼中。夏思珍发现韩皓清走时会顺手扫除夏家宅前的污物,她就常常故意在那里撒下碎纸,一开始是为了作弄,后来却有了些暧昧的感觉。韩皓清觉得蹊跷,于是在第二年初借口有事提早离场,与正在捻碎纸的夏思珍撞了个正着。
韩皓清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笑道:“抱歉,我不知道洛小姐有这样的爱好。”
“你每次都扫,不觉得累吗?”
“举手之劳罢了。”
夏思珍问了他的姓名的宅邸,从此便时不时跑来送甜点。
“我要去兰宫了。”夏思珍目光闪烁,将一个蜜枣塞进韩皓清嘴里,“可以多想想我吗?”
两人坐在灶下你侬我侬。韩皓清问:“六月祭能赶回来吗?”
“那肯定能。用不了几天。”
“还有谁?”
“王家的王谊哥,谢家大少爷,还有一个洛家的小姐,不认识。”
“他们都是大族,注意安全。”
“你也太严肃了,虽然我们家族没他们几个势力大,但能拿到这个资格,也说明我有能力吧?你不夸夸我吗?”
夏思珍回去后,韩皓清立刻起身往素苍山中赶去。他曾在城中镜家学堂旁听过,对兰宫了解了一二。随后又塞给同伴同学镜焱之几颗糖果,换来了阅读兰宫有关记载的机会。他冥冥之中觉得,这种隐居深山充满秘密的东西,是自己逆袭的开始。
他凭着印象里看到的地图,拎着剑,在林中走了一天,见到了那座雄伟的废墟。
韩皓清没打算进去,他没有金杯,是被拒绝的访客。他只是在四周走走,看看夏思珍即将探索的地方。还没接近几步,就听到一阵聒噪。
是阵鸦。他看向天空中盘旋的黑影,转身拔腿就跑。他知道,阵鸦受惊,守护兰宫的使者决计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反应及时,七拐八拐,没离开兰宫很远,但危险的气息已逐渐远去。他放缓脚步保持体力,喘着粗气兜了个圈子,又来到兰宫附近徘徊。
机遇的味道。他有预感,这片废墟将是自己人生重新开始的起点。他在窝囊的生活中积蓄的怒火,即将迎来发泄之日。他把这个称为命中注定的缘分。
这不,他的缘分一溜烟儿跑了过来。背后追着一个人。那少女在他藏身的灌木丛前站定,对追来的人道:“我的剑生锈了。说不定有毒。”
来者站住了脚步,紧接着韩皓清听到一句脏话,随后是远去的脚步声。
“出来吧。”少女道,她的声音沙哑,像是久经干渴之人,但说出的话却透着莫名的自信,“小可爱,加入兰宫,我教你隐藏气息,怎么样?”
韩皓清自知逃也没用,从灌木丛后走出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少女抚了一下左额角,咯咯笑了起来。韩皓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未免有几分失望:这少女披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裸露的皮肤露出星星点点烧伤的痕迹,一张形状漂亮的脸被紫色的大块烧伤毁掉一半,头发虽然长,但油成一绺一绺的,使她呈现出一种不人不鬼的模样。这和韩皓清所期望的奇迹未免差距有点大。
韩皓清自认倒霉,摇了摇头。
少女没有气馁,反而故意贴了上来,捏了一下韩皓清的脸颊。她还想捏第二下,被韩皓清一扭身闪开了。少女的手僵了一下,随后自然的搭到韩皓清的肩膀上。
“你看起来很虚啊。”少女直言不讳,赶在韩皓清变脸前说出下半句话,“想逆袭吗?”
神迹来了!韩皓清心中惊喜,但面上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嗯?”
少女定定的看了他几秒,看得韩皓清心里发毛。
“干什么?”韩皓清问。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你是个傲娇啊~你会答应的。”
疯言疯语,莫名其妙,是他的“神仙”没错了。韩皓清想,这个人能看透自己的内心。但他嘴上依旧强硬:“谁是傲娇?”
少女无视了他的小倔强,回身指向兰宫的方向,正色道:“我说正事了。我是兰宫的罗怜雪,你是谁我不关心,但是我现在需要你帮一个小忙。”
“进入兰宫贴着左边的墙走,你会发现有一块墙血迹特别多。那是道暗门。你需要的东西就在里面。你一直往下,会看到一片血池。”
说到这里,罗怜雪顿了顿,接着道:“我的挚友沉睡在那里,血池中间。我需要她头上的那只蝴蝶。七天后我在这里等你。我还有事要做。”
“为什么是我?”韩皓清问。
“你需要。”罗怜雪斩钉截铁道,“这是双赢。”
韩皓清看了看骛殿的方向:“我没有进去的权利。”
罗怜雪恍然大悟,抓过韩皓清的手,拔出剑来闪电般割破了韩皓清的手腕。突如其来的疼痛逼的韩皓清无师自通地爆了一句粗话。罗怜雪不管韩皓清的挣扎,一只手如铁铐般牢牢锁住韩皓清的手,任血液涌流而出。
她捏了一把血,凑到近前瞧了瞧,又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眨巴了两下眼,道:“可以。太棒了。”
她松开韩皓清的手,看对方抽搐着脸按住手腕上的远心端试图止血,高兴的宣布道:“你是纯种的半仙半月型血!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进去暗门!恭喜你!”
“哈?”韩皓清按着自己的手腕含混不清应答道。
“好的。”罗怜雪自顾自说下去,“那么,我现在来教你打开门的方法。你找到门,然后把你的血洒上去。然后,轰!门就开了!就是这样。”
“啊?”韩皓清感觉自己似乎并不能理解罗怜雪的语言,他捏着手腕,一头雾水。
“你还怕什么?快去,我要忙我的事了。”罗怜雪说着,向林子深处走去。
韩皓清急忙追上,跟在她的身后,说出自己的见解:“可是我没有那个护身符,就是你们的那个圆饼一样的东西……我是不能进兰宫的!”
罗怜雪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你说那个啊。没事,有钥匙的人能带你进去。”
韩皓清还想说话,张嘴却发现已经没什么可说的,再跟着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他停在了原地,目送罗怜雪的背影消失。
韩皓清深夜才回到自己的住宅。当然,没有人关心他,族人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过长的外出时间。窗台上停着一只信鸟,是夏思珍的。他取下信件,看着上面用金墨写的“晚安”,下定了决心,提笔写下几行字,挂到信鸟腿上放飞了出去。
次日,夏思珍启程往兰宫之日。他来到信中约定的地点。夏思珍已戎装待发,以往披散的头发束作高马尾垂在脑后,腰侧的乌鞘剑在阳光的滋润下闪出流光。她看到韩皓清,眼睛闪闪发光:“真的要和我一起去吗?”
韩皓清点了点头。
夏思珍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个小金杯,道:“我相信你。我会保护好你的。”
韩皓清微笑着与她交换了一个拥抱。
两个人并肩来到兰宫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已经有一个女孩等在那里了。
“我是洛家的洛柒。”女孩热情地笑着,向他们伸出手,“您二位是夏小姐和……”
“韩皓清。”韩皓清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夏思珍也点头微笑,握了握洛柒的手。
洛柒抿嘴一笑,看透了两人的关系但并不介意,只是道:“再等等,还有两个人。”
正说着,落叶咯吱声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是去兰宫的队吗?”
三人一齐向声源望去,只见来者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身侧佩一把普通形制的剑。这样的剑与他的体型毫不相符,凭给这个人增添了一股滑稽。
“王家的?”
“王谊哥!”
韩皓清和洛柒同时脱口而出。
王谊只点一点头,一双小眼睛在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很快锁定了目标,抱着手走到韩皓清面前,道:“你就是谢家的那个少爷?”
“我是韩家的韩皓清。”韩皓清微微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上半头的大汉,毫无怯色。
“没听说过。”王谊道,“我记得名单上没有韩皓清这个名字。”
“我自有办法。”韩皓清道。
王谊哼了一声,露出几分轻蔑的神色,找了颗树把自己靠舒服了。洛柒看着形势不对,在王谊要开口吐出什么恶毒的话之前就转移了话题:“谢家的谢良明可能要晚点。毕竟谢家……”
被城主制裁了。即使洛柒没有明说,大家都在心里默默补上了下半句。气氛转而又压抑下来。传言说谢家是藏了些什么破坏平等的东西在宅里,引得城主不满,故而出动了罗兰信子,将谢府洗劫了一番。
“兰宫的探险是城主批准的吗?”想到什么不妙的事情,韩皓清忽然开口道。
在场的气氛一下子更加严肃了。所有人不约而同低下头沉默。四年一次的探索已成为惯例,城主的态度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中被热衷探索的孩子们忽视。虽说兰宫被灭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探索由城主操办,但事到如今,这件事似乎只有皇城的民众们十分热衷。
“……十二年前,”夏思珍终于开口,“城主派入兰宫进行探索的第一批人全部失踪,从此以后便没有再进行过对兰宫的探索。之后的探索,几乎都是民间自发组织的。”
“是这样的。”洛柒闲不住脚,在树丛之间走来走去,让树木遮得自己的身形若隐若现,边来回踱步边道,“我哥哥是上次来到这里的,据他说,里面的房间几乎没什么东西。我们是来寻宝的,最好从大殿入手。”
“他妈的绝对是城主派来的第一波人把值钱的玩意儿全部收走了。”王谊道。
粗俗的语言让其余一男二女同时皱了皱眉。
话题牵扯到宝藏,方才沉闷的气氛有活跃起来,四个人兴致勃勃的开始猜测里面有什么宝藏。韩皓清在兴奋之余,牢牢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多时后,谢家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他一路小跑过来,插到几个人中间,作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抱歉啊,我来晚了。”
王谊摇了摇头,轻轻把手放到了这个人的肩上,拍了拍。
“我是谢良明。”来人自我介绍道,感受到王谊动作中的安慰之意,他敛了笑容,叹出一口气,“怎么走?先商量一下战略?”
洛柒一下子来劲了,在场的几位只有她有听来的经验,她理所应当地站到中间,宣布道:“各位,把金杯拿出来吧。”
众人纷纷掏出金杯。
“进入兰宫,首先要通过这个金杯与兰宫产生共鸣,获得进入的资格。”洛柒道,“像这样。”
她将那个小小的杯状物捧在手心,将额头贴上去,道:“像这样让自己进入回忆,曾经的所有事,奖赏、教训,闭上眼睛……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大殿。至于守护者,我哥有经验,他说了,只要我们不主动伤害他,他不能伤害我们。”
王谊和谢良明跟着闭上眼睛,夏思珍捏着手中的金杯犹犹豫豫。
“你先跟上他们。”韩皓清安慰道,看了一眼离得不远的兰宫废墟。
“如果你最后不能进去,就在这里等着我。”夏思珍嘱咐道,“我会尽快出来。”
韩皓清点头,在夏思珍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加油。”他说。
夏思珍将额头贴上去,四个人捧着金杯站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声音。
韩皓清等了一会儿,轻轻唤了夏思珍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四个人维持着额头贴着金杯的站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站立的沉睡。
这是……精神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韩皓清托腮思考,又看向那边的兰宫废墟。如果说金杯是为精神进入兰宫打开一条通路,那么真实的形体进入兰宫,或许不需要特殊的许可?他又想到了前些天见到的那个少女罗怜雪。罗怜雪的身上没有金杯。
他下定决心,向兰宫迈出了第一步。
沉重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室内没有灯光,仿佛黄昏过早的降临了这里。他向内走去,没有任何阻碍。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破败的气息,大片大片的焦黑痕迹攀爬在墙壁上地上立柱上,墙上斑驳的黑色透露着血腥的狰狞。满屋的灰尘不规则地翻飞,仿佛有什么人带着它们起舞。他没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突然生了怯心,后退两步想转身离开这个地方。
曾经看过的话本小说中主人公的一幕幕抉择又浮现在他面前。韩皓清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作为主人公的他应当勇往直前,抓住机遇。韩皓清想。这是自己逆袭的开始。生在一个习武之家却不能习武,望着年年六月祭登上演武场战斗的家族子弟,少年的心理充满了羡慕。
韩皓清说服了自己,转回来,按照罗怜雪的指示,贴着墙边摸索着。
殿里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韩皓清恍惚间怀疑下一秒便会有鬼魂扑出来将他吞吃入腹。他抚摸着墙壁,终于触碰到了一处异常的凸起。他顺着凸起抚摸,勉强摸出了一个门的边框。他拔出佩剑,在自己手掌上割开一道血口,往那摸出的门框中央一拍。
暗门缓缓向后移动,吱呀吱呀露出通向深处的暗道。韩皓清深吸一口气,按住手心止血,一鼓作气走了进去。
向下的阶梯漆黑又漫长,走了好一会儿才有微微的蓝色荧光,溢满了不详的气息。韩皓清极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想着小说中主角突入龙穴战胜恶龙或是挑战强者口出狂言给自己加油打气。他只顾战战兢兢地盯着前头,一不留神被地上镶嵌的半块石碑绊了个跟头。凹凸不平的地面坚硬无比,一跤栽下去,不知又磕碰到了多少棱角毕露的长方体石碑。韩皓清挣扎着伸手试图让自己停止滚动,然而越来越陡的斜坡仿佛刻意与他作对,带着一阵尘土顺从地心引力将他送到了这个洞窟的底部。
当韩皓清反应过来想要改变轨道时,他的身体已经无可避免地顺着坡度斜角摔进了密室底部的水池。好在水池并不深,他挣扎扑腾了两下便触摸到了池底,随后在水底改趴资为蹲姿,最后带着一串水花站了起来。池水堪堪没到他的大腿根处。身上的韩家校服湿漉漉贴在身上,方才毫无心理准备的入水使不知多少液体灌入了他的口鼻,逼迫他不得不费力地咳嗽着。本来束好的发辫在刚才的翻滚中被磨散,此时正淌着水珠。
韩皓清从翻滚的眩晕和呛水的痛苦中缓和过来,顾不得浑身上下散架般的疼痛,瞧了瞧自己手上的淡红色液体残留,睁大眼睛寻找自己被交付的任务所在——池水中央,一个巨大的容器。他认定了这是罗怜雪口中的“血池”,一鼓作气迈开脚步向目标一步一步挪过去。他能感受到,每移动一步,身上的伤痛就减少一分,一种奇妙的力量在体内滋生流转。
神迹!韩皓清心下激动,垂下的手掌攥成拳头,手心的伤口已经被泡发,但他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无数宏伟大计在心中滋生。他来到容器面前,屏住呼吸探头向内:一个胸部丰满的女子双手合十,静静地沉睡在这座过于简陋的棺中,一袭红衣似是在向来者揭示她生前的婀娜。可惜一张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庞,韩皓清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又为这种神秘感而更加不忍肆意多看这位罗怜雪的“挚友”。他的视线直接游移到女子的头发上,但上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发饰。
韩皓清心里咯噔一声,手脚并用爬上容器,将脸贴近容器壁。他脸的倒影与容器中沉睡的女子的面容重合。女子的头上的确没有发饰,但他在容器壁上窥见的自己倒影——头上赫然停着一只赤红的蝴蝶。
韩皓清以为自己眼花了,伸出手擦了擦容器壁,却只让自己倒影头上的蝴蝶更加清晰。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慢慢把自己的手伸向额角,那蝴蝶停着的地方。他的手刚碰触到蝴蝶翅膀,条件反射般弹开。回想起触碰到时的触觉,他忽然想起蝴蝶的翅膀不应该这么厚,便放心的将蝴蝶取了下来。
一个发饰。
他不敢多想,也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几乎是从容器上滑回水里,爬上岸稍作休息后,把蝴蝶揣进怀里,将挡住视线的长发略微束起,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没干透,顺着原路返回殿中。
密室的门再度打开,他眯着眼,辨别出口的方向。耳边似乎传来什么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怪异的隆隆声。韩皓清一刻也不敢多想,估摸着自己离开也没一会儿,那四个人应当还在原地,急冲冲地就朝外跑。眼见着殿口近在咫尺,路上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拦。韩皓清见那是个不认识的比自己不高的少年模样,猜测可能是守护者,并不打算战斗,头发一甩绕开他继续跑。那少年倒是不依不饶竟伸出手来想抓他。
就在那一刻,韩皓清听到了神的声音。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者他作出反应——他回过身,毅然决然握住了那少年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感受到那少年与他交握的手失去了力气。
自己,获得了神的祝福!自己拥有了只有墨宫的罗兰信子们才能拥有的能力!自己成为了“眷顾者”!
韩皓清心下激动,但也不敢自大恋战,丢下目瞪口呆的少年一溜烟跑回了先前与伙伴集合的地方。往回看看,那少年并没有追上来,他便放慢了脚步,呼唤着同伴的名字走向那棵熟悉的大树。
当他绕着大树走了一圈并反复确认了这棵树就是他们来时的那棵树后,他才隐隐意识到情况不对。空无一人的地面仿佛在嘲弄他的愚蠢,满腔的喜悦被泼了一盆冷水。虽然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真正察觉自己被抛弃——尤其是被夏思珍抛弃的时候,韩皓清还是感受到了揪心的疼痛。
先回皇城吧。韩皓清失落的想着,为不辞而别的众人找借口:“他们……可能遇上了什么事。”
骤然放松的神经以及失望的小小打击使韩皓清的身体回想起了原本的孱弱,血池里的水除了赐予他能力外并没有增强他的体质。先前由于紧张而暂且遗忘的疲惫翻涌上来,以至于他没走两步,便不得不停下来靠着树休息。
韩皓清原本计划闭上眼小憩一会儿,体力恢复后立刻返回皇城。他已经垂下头即将进入梦境,一阵窒息将他强行拉回了现实。韩皓清猛地睁眼,对上一双毫无生气暗沉的眸子。所幸来者刚刚动手,肺部剩余的氧气仍足以助他完成身体本能反应——他伸出手,绕过许多金环,握住了来人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裸露的手腕。受他的能力影响,来人的手立刻松了下去,那张伤疤纵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异,来人嘴动了动,吐出莫名其妙的话语:“你?我又忘了……”
不等韩皓清追问,来人抓起他的头,往树上一磕,果断让韩皓清陷入了昏迷。
韩皓清唯一一点残存的意识捕捉到对方的语句:“那你忘了吧。”
于是韩皓清“一小会儿”的休憩时间被迫延长到了“一大会儿”。本来,这“一大会儿”至少会有一天,但上天偏偏不让这可怜的“主角”灵魂有过多的放松,很快便派来了另一位使者打扰他的安眠。
韩皓清醒来时,罗怜雪正在往他脸上洒水。他被移到了山中的河流旁,头上磕出的伤口被洗净包扎好。罗怜雪已和上次的情况大不相同:一头柔顺的长发洗净披散下来,左额角处的刘海停着那只本来应当在韩皓清怀里的赤蝶。她换上了一袭红衣,让韩皓清很难不想起密室血池沉睡的那个女子。虽然脸上的烧伤还在,但在她欢快的笑容下,伤疤成为了衬托红花的绿叶。
罗怜雪见他睁开眼,摸摸自己额角上的蝴蝶,道:“谢啦!这东西可不能老待在你怀里。”
韩皓清揉揉发胀的脑袋,摇摇头。
“刚才听到我们的人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你完成任务很快嘛!”罗怜雪赞叹道。
“没什么。”韩皓清此时只想赶快回到皇城去见自己的伙伴。
“对了,我要送你个东西。”罗怜雪说着,塞给韩皓清一把剑。形制是普通的家族形制,“但是它有神奇的地方!”
韩皓清把剑拔出来,掂了掂——比一般的剑轻,是自己能耍的动的类型。
l罗怜雪还在绘声绘色地讲:“它上面附着了‘共体’的能力——是尹姐跟皇城他们学的。我猜你获得的能力是‘削弱’对方吧?”
韩皓清点点头。
罗怜雪的笑容更添一丝无奈:“我就知道。这样的剑,可以导出你的能力。也就是说,这把剑接触到的东西,也会有‘被弱化’的效果。”
韩皓清点点头。
“那我就当你明白了。”罗怜雪一叉腰,扬起头,“好了,你走吧!”
“再见。”韩皓清站起身,把剑收到鞘中。
罗怜雪没回话,目送着韩皓清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皇城的道路。
谢天谢地,韩皓清赶上了六月祭。他回到城中,道路两旁来来往往的都是忙着布置大门庭院,搭建擂台赛场的人。不知哪里传来消息,这次罗兰信子“优等户”的评定标准是看在谁家吃饭的客人多。几十斤钱粮布帛和城主的关注的诱惑下各族都费力将自己家布置成“最吸引人的模样”。韩皓清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夺得“武魁”,一鸣惊人,开启自己的主角之路。
他站到斗武会那张自己仰望了无数次的台下,在“挑战者”一行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一举动很快引来了旁人的关注:
“那不是韩家的那个吗?”
“要不要去提醒他走错场子了?”
“嘿,小子,”一个声音拍了一下韩皓清的肩头,“怎么跟个落汤鸡似的?明天真上场可不能穿这么敷衍嗷!”
“皓清,走错地方了吧。”路过的韩家子弟假惺惺好心提示道。
韩皓清充耳不闻,回到家中。年满十八的他已经不再得到父母的关注,没有人关注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他兀自梳洗了一番,来到后院拔出剑来甩了甩,感受自己和这把剑的匹配度——他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他随口问着旁边晚练的人:“去兰宫的那些人回来了吗?”
回答是否定。
他没太放在心上,飞出去一只信鸟向夏思珍汇报自己的见闻,心想他们大概还在兰宫,只是双方恰好擦肩而过。
……
托能力的福,韩皓清在擂台上打的对手防不胜防。无论是肉搏还是持剑,只要他触碰到对方,基本上就稳定了胜局。韩家家主看着这一幕啧啧称奇,久违的把手放到韩皓清的肩上,对他露出了认可的表情。或有好事者打听韩皓清是否加入了罗兰信子。韩皓清一下子从平平无奇不被人关注的家族子弟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如他所料,他是主角,这是主角应当走的路。
他捧着武魁的冠冕回到家中,收获了梦寐以求的掌声和崇拜的目光。
理所应当。他昂起头,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来:韩家家主举起他的手,宣布他成为下一任家主;过去欺侮过他的人、在心底嘲笑他的人此时自惭形秽。
他的美梦只持续到晚上。城里传来消息说去兰宫的那四个人失踪了,还有人称曾目睹韩皓清和失踪人员之一夏思珍一同走进树林,很快便传开了“韩皓清获得兰宫秘宝能力大涨”的谣言。
“失踪了?”韩皓清大惊,“怎么会?”
“皓清,告诉我。”韩家家主坐在他对面——韩皓清刚才被这位中年人紧急叫到了里间,被告知了所有的事情——正一脸严肃地看着韩皓清,“发生了什么。”
“我成为了眷顾者。”韩皓清道,“但我绝不可能杀害同族。”
“你最好没有。”韩家家主道,“御若影一案是我们永远的警戒。你方才说,你成为了眷顾者?”
韩皓清点头默认。
家主陷入了沉默。久到韩皓清的背后被从窗缝透进的凉风吹的发寒时,家主才再度发出了沉重的宣告:“皓清,你面前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墨宫,加入‘罗兰信子’;二是再也不要使用你身为‘眷顾者’的能力。”
韩皓清想开口辩解,家主制止了他,道:“谢家因私藏药童被城主制裁。我们韩家近来刚有起色,决不能如他们般因一时糊涂误了整个家族。”
“这是不公平的!”韩皓清道,“凭什么‘眷顾者’只能存在于罗兰信子?我们难道要将自己的生命交给这些人保管?”
“相信城主。”家主叹道,“‘能力’需要城主的掌控。你不要多问了,我相信你,作出选择吧。”
韩皓清没有回答,夺门而出,无视了路上和他打招呼的人,径直跑向深山中的兰宫。他穿过一棵棵树,扒开挡路的藤条,在看到罗兰信子制服背影的那一刻停了下来。他隐蔽住气息,蹲在灌木丛里偷看。
“别看了,死了就是死了。”一个有些暴躁的声音由一个黑布包头的罗兰信子发出来。韩皓清身体猛地一颤,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张哥别听他的!你继续查,我收拾他!”另一个爽朗的女声传来,打消了韩皓清心头悬着的一层乌云。
“不查了。”浑厚沙哑的声音传来,“报告早就发回城里了,我不明白城主让我在这里继续跟随的意义。听莲跟我回去,你们两个再去兰宫看一圈。焱之呢?”
“他没见过死人,怕了吧!”那个暴躁的声音又道。
“注意言辞,冷静。”另一个柔和的男声劝慰着,“崎漠和十君已经在兰宫了,我们一同回去吧,问问城主的意见也好。”
“那他们四个……”
“有价值的信息都已经记录了,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死都死了,扔着吧。”
“还是通知焱之一声,让家属来葬一下吧。”
韩皓清贴着树听了一番他们的议论,只觉得像有一张布突兀的罩在了他的头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知此刻内心翻涌而起的情绪是什么,又恍然觉得这可能只是一场梦。待那几个罗兰信子踩着落叶咯吱声远去,他才抱着一丝侥幸颤颤探出头来。
只消一眼,就打破了他所有的侥幸。他一时分不清梦境展示的究竟是先前经历的种种还是现在,亦或两者皆不是。他扶住树干弯下腰呕吐,不知呕出的是什么消化物还是自己的心肝五脏,直呕的胃里痉挛的疼痛才把他拉回现实。他才堪堪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家。
他想回家,又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才从那里逃出来。于是他足下一转向素苍山深处走去。他走到流过山中的河,用一捧清凉的河水唤起自己仅存的理智,被感情冲昏的大脑才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
我是主角。他想,主角在这时候应该做什么?心爱的女人被杀了,有人做了杀人的事,主角应该做什么?
找凶手,报仇。
加入墨宫看来是最好的选择。他需要借用墨宫罗兰信子们的资源。
韩皓清再度回到家中已是凌晨,黑云遮住了点点星光,让这个人得以在一片阴影中摸回自家大门。他站在门前考虑是否要翻墙,还没有行动,门前的一个黑影倒动了。
黑影立着,蠕动了一下:“你是韩皓清吧。”
“我是。”韩皓清道。
黑影上前几步,向韩皓清伸出冰冷的手。韩皓清一时以为对方要对他不利,主动握上对方的手,发动了能力。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却没有如他所料瘫软下去,反倒是挑衅般捏了捏他。
——能力无效。
韩皓清瞪大眼睛,想看清来的是何方神圣。来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引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光洁的下颌,他摸出了上半张脸凹凸的木质纹路,然后是几缕发丝,一个兜帽。
来人松开了他的手,用一种刻意压低、沙哑的声音道:“你果然是‘树下人’。”
不等韩皓清回答,他接着说道:“你去过兰宫的事已经被知道,只有你活着回来,城主要抓你。”
眼前这个人的身上透露出一种超然世外不容怀疑的力量,韩皓清被摄了神般,对于对方的话全数信服。
那人还在继续道:“但那不过是城主的借口。……和……在这里争斗,而你的出现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会除掉你,不惜一切代价。”
“我该怎么办?”受到对方的引导,韩皓清懵懂开口道,而这正是对方所需要的。
“跟着我。”黑衣人道,“你对我有重大意义。”
这是……引路人?韩皓清微微一笑,这是主角的引路人。一定是的。
他便抛下了韩家,随着那黑衣人,隐入茫茫夜色。黑衣人将他带到一处宅邸,指导他藏进一个房间,亲手用另一件黑色斗篷遮住他身上显眼的韩家校服。
“待在这里。”黑衣人道,“只要你不出去,就不会有人找到你。”
韩皓清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问:“我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书。”黑衣人一指韩皓清身后数以百计堆放的册子,“随意看。”
看来自己目前无法得知具体事宜,韩皓清心下了然,只得又乖乖点点头。
黑衣人出去了。韩皓清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一瞬间不好的预感席卷而来,他突然后悔自己不明不白相信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若对方心有歹意,他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他法,睁着眼睛握着剑,心惊胆战的度过了第一天夜晚。
次日,黑衣人一大早便归来来,瞧见他一身紧张的样,目光又定格在地上没有被动过的册子上,似乎有些意外。
“你觉得我会杀你?”黑衣人道。
韩皓清不肯说话,但他紧张躁动的心却随着黑衣人的一步步逼近反常的平静下来。
“你该看看那些。”黑衣人道,“那可是密书。别人想看还不让看呢。”
好像在那一瞬间丧失了所有语言功能,韩皓清机械的点点头,手脚并用爬过去拿起一本册子开始看。
黑衣人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将带来的早餐放在桌上,转身离去了。
韩皓清在那个房间里不知待了多少天,他看完了所有的小册子。小册子里的内容莫名其妙,好似被施加了魔法,短短几行字任你读它几遍最后留在脑中的也只是只言片语。韩皓清窝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看书,直到黑衣人再度访问,他的脑子里也只留下了五句话。
“展开一场游戏。”
“受自然恩赐的人的血流回树下,树将赐予被眷顾之人自然的恩赐。”
“自然使与神之子结合,获得力量,周转轮回。”
“受眷顾的树下人本受恩惠于自然,自然使可随时行使职权将此类存在抹消。”
“无罪之人不应死。”
回到现在,黑衣人再次站到了韩皓清面前。
“这里不安全了。城主在搜家。”黑衣人道,“跟我去城西,我知道一条路。”
没有任何的准备时间,韩皓清带上剑,随着黑衣人的动作潜出门外,在夜色的遮蔽下走进重重的密林。他紧紧跟随着黑衣人,一路上竟畅通无阻,畅通得令他怀疑自己被城主通缉的真实性。于是他的心防渐渐卸下,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甚至产生了些许轻慢:罗兰信子也就这样吧。以至于在将进入城西时,他没来由的生出一种独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再任其摆布,突然决定独自面对接下来的苦痛。
皇城与城西交界之处鱼龙混杂,黑衣人本意是带着他从密林中一路绕进城西。他不知道黑衣人的打算,趁着黑衣人前去探路时果断违抗了“原地待命”的吩咐,下定决心大义凛然向稀疏树丛外的低矮民居走去。
黑衣人匆匆赶来找到他时,韩皓清正按着三个小毛贼打,就差拔出腰间的佩剑一剑砍下去了。黑衣人没有问前因后果,拉过韩皓清带他转身奔入树林。韩皓清不服气回头看了一眼便立刻打消了再去教育的念头:三个人的身体自下而上被拔地而起的木刺贯穿,抽搐着吐着血沫。
“你干的?”韩皓清问道。
黑衣人的心情明显不好,斗篷下发出恶狠狠的声音:“不该管的闲事不要管。”
……
他们的行踪果然因此暴露,不多时黑衣人放飞在天上的巡鸿就传来了消息。
“有五个人。万灰扬,夏歧,束熙,一个平民,还有一个看着像双血营的。”黑衣人领着他趴到一处旮旯,将得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是来找你的。他们已经和城西的谭氏姐弟会面了。”
“那怎么办?”韩皓清道,“继续躲?”
“不用。”黑衣人道,“既然双血营已经介入了,那么就没必要再东躲西藏。”
韩皓清怎么听这话怎么觉得不对劲,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有我的打算。”黑衣人道,“听好了,现在是情报共享时间。唯一一个没拿剑的是万灰扬,他的能力会使对方心跳减慢,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能降低他能力发动的概率;穿着皇城校服的长得漂亮的是夏歧,别让他亲到,他的剑上涂的是麻醉药和□□;金发的是束熙,他的能力是物体移位,绕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以及,小心他的鸟;其他两个我不清楚,但谨慎为上。”
“你怎么知道?”韩皓清狐疑道。
“我就是知道。”黑衣人道,“这里沙尘大,你只管逃跑,我在后面支援你。如果可以,我想和那双血营的小子过上两招。”
“你这是拿我当诱饵?”韩皓清恍然大悟。
“是的。”黑衣人大方承认,“我能保证你的安全。你不应该死在这里,这群人还没资格杀你。”
韩皓清不想再听这黑衣人阴阳怪气,他暗下决心,一有机会就逃离这人身边。
计划顺利进行,韩皓清在与束熙和夏歧打了个照面后转身就跑,顺脚扬起阵阵沙尘,鸣雀的啁啾经过几次反射传到他耳中,临战的状态让他热血沸腾。韩皓清觉得自己的能力蠢蠢欲动。一旦涌出这个念头,就再也无法停止。
一味的逃跑,算什么主角!
韩皓清停下来转身。
如果只能依靠那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家伙,离开他之后的路又怎么走?
身后追来的三个人见他停下,也跟着刹住步伐。
烟尘四起,几个人都掩着口鼻,兜帽翻扣遮住容颜,分辨不出谁是谁。
其中一人向他走来,开口发出的声音即使是风沙也不能遮蔽其中的清脆:“我们虽然奉命抓捕你,但并无恶意。请放松一些。”
那人轻轻松松一步一步走近,浑身上下没设一处防备,处处都是破绽,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韩皓清放松。韩皓清仍然举着剑严阵以待。
“放松一点,”那人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仍是一步一步走上来。他微微抬了些头,让韩皓清看见他嘴角勾起的善意的微笑,“还有很多事没说清楚,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韩皓清握剑的手微微放松了些,紧绷的肌肉也卸了些力气,对方的话语似乎掺了些蜜糖,让他原本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平息,燃烧的战意泼了盆冷水般趋于熄灭。
沙尘渐渐散去,对方也缓缓走到了他面前,摘下头上的兜帽,轻轻伸手向他揽来。
韩皓清的眼聚焦到对方脸上的刹那就认出那是夏歧——那张妖艳的脸在六月祭的台上微笑的样子历历在目,黑衣人的忠告重新浮现在他脑中。他反应过来,左手屈肘顶开夏歧靠过来的身体,提起剑猛地刺过去。夏歧反应不慢借势后退,但还是慢了一步,胸前被韩皓清的剑刃划破。虚弱的反应顺着剑尖流入夏歧的胸口,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肩胛一软就要倒下,韩皓清上前几步让剑进一步刺入皮肉,正待进行下一步动作。一声猎禽尖啸打断了韩皓清的动作,金发的束熙抢上来逼退韩皓清,一手扶住夏歧,向后一甩,后面的那个平民准确的接住了夏歧。
束熙挺剑还想再战,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几支箭矢贯穿了天上蠢蠢欲动的猎禽。韩皓清配合的扬起沙尘,束熙掩住口鼻眯着眼睛四下环顾了一圈,又躲过一阵射击,寻不见韩皓清的身影,只好暂时作罢,从地上拔起几支箭,掩护着另外二人缩回安全地带。
韩皓清暂且松了口气,掩住口鼻让自己的气息微弱到能隐蔽在飞旋的沙尘中。他的能见度也大受影响,向后靠了几步便摸到了墙体。他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原地调整呼吸。等到沙尘微微散去了些,他模模糊糊窥见两个人影。箭矢破空声和箭剑相碰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韩皓清瞅准时机,冲上去准备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当!
他的剑被挡了下来,他暗暗施力,发现自己的力气根本比不过对方,便识时务地重新隐入风沙,将剩下的任务交给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他刚退下几步,一股异样的力量便从手中的剑涌向他的心口,揪紧了他的心脏。
是那个让人心跳变慢的家伙!
韩皓清跌跌撞撞退回原来的位置,靠住墙深呼吸不动声色观察着方才的二人。断断续续的喊声从沙中传来,拼凑不成完整的字句。紧接着,他看到了第三个人影快速靠过来。方才二人中的一人踉踉跄跄朝这边跌来,身上盖着的衣服上三道金纹一闪而过。
三道金纹……韩皓清大脑飞速运转,是莫家的吗?是那个平民!
那两人拔剑乒乒乓乓打的难舍难分,看来那个黑衣人已经加入战场了。韩皓清想着,大口喘着气平复心跳等着看好戏。
“可恶!武器不够了!”
是束熙的声音,伴随着猎禽的长啸。
那个黑衣人有两下子。韩皓清暗自欣喜,沙尘又散了些,而那边的两人转瞬间分出胜负:
“果然是你啊,韩皓清——”
被点到名字的韩皓清怔楞一下,定睛一看那两人一个穿黑衣服的也没有,而那黑衣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中央,才反应过来这几个人的目标是暗中助他的黑衣人。他本想撂下担子直接逃跑把事都甩给黑衣人解决,一转身却发现自己旁边贴着一个人。
正是方才踉踉跄跄扑过来的那个。
这逞英雄的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也不怪韩皓清想把握住了。于是他趁着那人还在向沙尘那边张望,果断伸手贴到那人身前,发动了能力,将剑贴上对方的脖颈。好了,他现在有了一个谈判的资本。
“我不想伤人,你别动。”韩皓清安抚道,万一对方狗急跳墙和他同归于尽,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边黑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上当了,和那两个人缠斗起来。韩皓清不敢懈怠,一心一意抓紧手中的猎物。
猎物开口说话了:“我们在兰宫见过的。”
兰宫?是那个罗怜雪?她来干什么?韩皓清有些意外,脱口而出:“是你?”说完他才发觉对方的声音是男性,顺手在对方胸前揉了一把。
就是男的,这人忒坏,在骗他。韩皓清斩钉截铁击碎对方的伪装:“不是你。”
厮打那边传来叫声:“灰扬,你先把他激怒!”
我听到了。韩皓清美滋滋想,我绝对不会被激怒。
怀中被叫做“灰扬”的猎物自然也听到了,开始大声叫骂,用皇城脏话将韩皓清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像一只被拎起耳朵只能瞎蹬腿的兔子。他忍俊不禁,不提防手中的剑抖了一下,给了猎物逃跑的机会。
猎物临跑前还不忘反咬他一口,第二次心脏骤然减慢让他猝不及防,后知后觉地想起“灰扬”这个名字是和“心跳减慢”相挂钩的。他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猎物跑走,紧接着是那个美丽男人走上来,瞅准时机按住他一顿猛亲,亲的他恍恍惚惚魂飞天外。
直到黑衣人的一声怒吼才将他的精神拉回身体,他想抬手推开这个变态,但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点知觉也没有,所幸腿还能动,只得提膝踢开夏歧。身上的伤口还在淅淅沥沥渗血。这还是托了自己现在心跳速度慢的福,一旦万灰扬的能力解除,心跳速度加快,到时候的情况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后面的事便模糊了起来,似乎是有人执意要杀他,但黑衣人把他救了出来。夏歧的剑名不虚传,药性发作他只觉得浑身燥热神志不清,之后经历的所有,包括自己最终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一律记不清楚。
韩皓清的眼神再次恢复澄澈时,是被黑衣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拎出头来。他难受的要死,鼻腔口腔里灌满了赫堇河的水,头发也湿透了,没泡上几个来回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清醒了?”身边传来黑衣人的声音。
“你干什么!”韩皓清大叫。
“你被夏歧的剑砍到了。”黑衣人道,“给我救你带来了很大困难。”
“你不是很强吗?”韩皓清反唇相讥。
“你在我背上就开始脱衣服。”黑衣人叙述道,“我把你放下来后你还想脱我的衣服。”
“那你也不能把我按在水里!”
“不然呢?我帮你解决?”
韩皓清沉默了,他用力擤了擤灌到鼻子里的水,抹了一把头发。
“然后呢?”韩皓清道,“我还需要跟你躲到哪里?”
“不用躲了。”黑衣人道,“我见过那个双血营的小孩了,挺有意思。双血营马上就会介入,届时城主将会撤销对你的通缉。”
“你怎么知道?”韩皓清问道。
黑衣人将一根手指伸到面具前,作出“嘘”的动作,道:“这是常理。”
说罢,黑衣人起身背对韩皓清。
“我们的合作就此结束。最后给你一点建议,找个房子窝起来,非必要不要出门。熬过这几天,你就可以活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黑衣人几乎是瞬间消失的。
韩皓清与黑衣人的合作就此告终,他在“相信自己”和“相信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之间选择了最后相信黑衣人一次,在素苍山里找了个已经无主的破旧的房子窝了些日子,算着时候差不多了,他便偷偷摸到皇城边界,灰头土脸地从别人不要的杂物堆里扯了件破布遮住容貌,接了个抓野猫的活儿干了两天得了些财富,又回山里去赫堇河洗净身体,小心翼翼跑到城里探听消息。
神奇的是,城主果真撤了他的通缉令。
韩皓清大喜,松下一口气,用身上仅有的财富买了些糕点,准备回家去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父母,报个平安。
就在这条路上,他看到了一个凶恶的女子将一名已有身孕的少女逼到了角落,周围往来的行人熟视无睹。
凶恶的女子连声叫骂,高声宣布:“你有罪,但你的孩子无罪。你等着,等你产下这个孩子,我必来取你的命!”
那一瞬间,一种使命感降临在韩皓清身上。他作为一个刚刚脱了莫须有罪名的人,理应做些什么来表现自己。韩皓清觉得,自己有责任伸出援手。
他把那个凶恶的女子当成了当地的恶霸,冲上去将她推开,把那怀孕的妇女护在身后。
那女人被推的退后几步,一脸恼怒一拳打来。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给你点教训了。韩皓清想着,伸手稳稳接住那一拳,发动“能力”。
那女子眼睛眯起,像两轮弯弯的月牙。她看着二人相碰的手,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韩皓清察觉到一丝不对,对方脸上的神情不是以往其他人第一次感受到他能力时的“震惊”或“惊慌”,而是——
惊喜、欣赏、满足、期待。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那女人的另一只手已覆盖上他的面庞。
“Khu”
如呼吸般吹出的无意义音节,清晰地回荡在韩皓清耳边。下一秒,仿佛身体中某个开关被打开,他的头颅轰然炸裂。
终于写出来了
感谢大家的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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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外传·韩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