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初生的太阳刚把天边染上一层金红,万灰扬就叩响了镜焱之的房门。还没敲上两下,镜焱之便开门迎了出来,他飞速反手带上房门,扯住万灰扬的袖口,牵着他往二层的天台走去。万灰扬缩了缩手,想从他手中扯回自己的袖子,但对方抓的牢牢的,他只好作罢。
二人一同到了凸出建筑的木板上,镜焱之轻轻扶着雕花的镂空栏杆,斜着眼俯瞰,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憬和绅有说有笑从殿门走向远方,束熙在逗弄着他的信鸟,尤听莲伏在草丛中抓虫子,刘十君和高崎漠凑在一起不知又商量着什么鬼事。他拉过万灰扬,将他放在自己刚才的位置上,自己绕到他身后,轻轻捏着万灰扬的肩。
万灰扬不想看这些风平浪静的东西,他没来由的觉得委屈:自己明明承受着如此的伤痛,为何其他人仍然能够谈笑风生。他执拗的转过身面对着镜焱之,用眼神传达无声的谴责。
镜焱之无奈一笑,不退反进拥抱住他,蛊惑般的吐息喷吐到他耳边:“好好看看他们吧。”他扳住万灰扬的肩膀,让他转回身去,继续叹息道:“他们都会死。”
万灰扬的身子抖了抖,目光飞速向下扫视了一圈。
“本以为亲近之人的死会让他万念俱灰看淡生死,不成想还是无法超然世外。”镜焱之点破万灰扬的心思。
“为什么那么断定?”万灰扬质问道,目光重新锁定回镜焱之身上。
“家中藏书记载,历代罗兰信子都会殒命于一场与双血营众人的战斗中。”镜焱之避开万灰扬的目光,望向远方,穿透远处层叠的山脉,似乎望到了遥远彼时的战场,“皇城档案中也有记载历代罗兰信子的信息。周期大约为十二年,而今年,是自上次团灭以来的第十一年。”
“镜家世代为罗兰信子。上上代的镜明纭莫不是例外?”万灰扬仍然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镜焱之说的话。
镜焱之早就料到万灰扬会说这种话,微微一笑,道:“我们镜家祖上与城主有些私交,虽世代为城主服务,可也不过是掌管文书,是不必参与战事的。”
万灰扬沉默了,半晌他再度开口:“一定要打吗?”
“一定会打。”镜焱之道,“你也听说了吧,双血营主前些日子在城里杀了一名韩家的可塑之才,连个全尸都没留下。皇城民众因此爆发不满,为平民愤城主手刃双血营主。现在估计双血营正在筹划着复仇呢。”
万灰扬目光晦暗,又环视了一圈楼下的罗兰信子们,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去。
“但是你可以带来转机。”镜焱之开口道。
万灰扬脚下一顿,停住,仍然背对着镜焱之,默许他继续。
“只有你,万灰扬。这是只有你才能办到的事。”镜焱之道。
万灰扬回转过身,仍然与镜焱之保持着距离。
镜焱之感受到对方的怀疑,长叹一口气道:“该死的还是会死。但你可以在更多人死亡前阻止这一切。”
万灰扬走了神,愣愣道:“无法避免吗?”
“很遗憾,不能。”镜焱之摊开手,“‘树下人’本身就是受到自然赐福,不合常道之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相互抵消。”
万灰扬张了张嘴,在想说的话语出口前,镜焱之紧接着提高声音,盖过了万灰扬的下一句话。
“接受吧。我理解你内心的悲伤。但现在要将仇恨与悲伤隐瞒。你应当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说服自己接受。”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万灰扬说出了方才被堵回去的话。
“我家世代为罗兰信子,总有些祖上传下来的推测。”镜焱之道,“灰扬,这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们镜家已经被城主压迫了太久了。”
压迫?万灰扬皱了皱眉,类似的字眼在脑中闪了几个来回,最终对标到曾经看过的某本书上。他眨了眨眼,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于是万灰扬不再理会还在侃侃而谈的镜焱之,径自下了楼,往殿外走去。
该回骛殿看看。
该回骛殿看看。
该回骛殿看看。
头脑被一个念头充满,万灰扬的脚步轻飘飘的,只是机械的去执行一个指令,前往一个定位好的坐标一般。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隐隐约约的似真似幻,他懒得理会,就没有应答。紧接着衣服后摆被扯住,万灰扬认定那是旧日的幻影,或是什么阻碍他的心魔,便头也不回地挣脱,空洞着双眼,一步步向外走去。
万灰扬感觉自己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长到足够他回忆起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到他终于记起自己应该为了一些事情好好地哭一场。
彼时是正午,艳阳高照——皇城的天气一如往常,无论谁有什么样的心情,它都是那么好。万灰扬抬头,却看到那太阳似乎被戳破了,咕噜咕噜流出些红色的液体来,把一片湛蓝的天染红。而后又化作纷纷扬扬的碎屑落下,涂满万灰扬眼前的一切。
万灰扬感觉头痛欲裂,胃里有什么东西一个劲往上翻涌,他摸索着扶住墙,找了个自认为不那么显眼的地方跪下干呕,仿佛那样做就能把一直堵在他心里的那口血吐出来。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只有火燎般的绿液。
我得回骛殿一趟。万灰扬想着,撑起身子来继续在街上走。或许是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路上的人纷纷投来或是惊异或是疑惑的目光,万灰扬也回过去瞧他们,试图弄懂那些行走的人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信息。然而他失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抹了油漆般混作一团,叫他看也看不真切。
“他们都会死。”
镜焱之轻描淡写的声音如暴风雨中的闪电般一次次划过他的头顶,万灰扬感觉更畏惧了——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万灰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后背撞上坚硬冰冷的墙面,耳边传来一声既不陌生又不熟悉但足以将他拉回现实的呼喊,他的目光才得以重新聚焦,分辨出面前那张脸属于谁——
御若影微微仰着头,皱着眉看着他。
“你——没事吧?”比万灰扬矮上几分的男子这时候显出几分成熟来,然而他的眼神中没有关切,语气也不像问出这句话时所应带的担忧,生硬的好像只是一句缓解尴尬转移话题的敷衍。
“你为什么会在这?”万灰扬反问道。
“调查一下。”御若影道。
万灰扬并不关心御若影出现在这里想调查什么,他又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了。
他要回骛殿。去拿一些东西。
御若影无端被万灰扬推开,也不恼,只是一个劲瞅着万灰扬。
“你——”御若影说。只说出一个字便没了后半句,想必他也没想好自己究竟能说什么。
万灰扬只是觉得厌烦。反正都要死的,万灰扬想。他迈开大步继续自己的行程。
御若影不声不响跟上来,把一块硬硬的东西塞进万灰扬手里。“糖是甜的,”御若影说,“也许能让你感觉好一些。”
说完,他便不再多作逗留,朝墨宫的方向溜去了。留下万灰扬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糖发呆。
等到漆黑的天幕已经侵占了所有的亮光,只余皎洁的月亮凭着些偷来的光洒下星星点点碎银时,万灰扬已经能看到骛殿新换的木门了。
一小段路被他走的十分漫长,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万灰扬忽的检讨起自己的失职,又将思绪拉回自己将那块令牌推还给城主时的模样;随后是曾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他不禁开始猜测那扇木门后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但无论如何都避不开那段血腥的回忆。一丝侥幸又从心中升起:如若那只是幻象呢?说不定……
小小的木门并没有任何阻碍作用,他来到庭院内才发现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往日熟悉的一切景色此时却迸发出一阵阵闭门谢客的刺骨寒意,万灰扬不禁想到,原来友好的假象撕裂后暴露出来的东西是如此凄清,凄清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
不分日夜巡逻的楚却不在了;害羞但好歹能填一丝活气的韦笙辉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都会死。”
极度不好的预感在万灰扬脑中翻腾,镜焱之的话无疑给他暗示着一个最坏的结局。但是万灰扬强压下心中的担忧,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书房。
镜焱之的只言片语总能勾起万灰扬对曾经看过的那些书的回忆。重新咀嚼一遍,一个可怕但合理的念头出现在万灰扬脑中:说不定所谓镜家的那些“**”,自己早就看过了?弓爵他……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万灰扬朝着记忆中书房的方向前进,还没走两步,他的目光瞥到了一个人。
万灰扬敢断定自己从未见过那人。那人身上穿着万灰扬初到骛殿时被弓爵换上的那身衣服——万灰扬还记得自己当时因为嫌那衣服太华丽而舍掉了外袍。然而那身衣服此时正穿在这人的身上,几轮圆月衬得他宛如天上下界的神明。那人当真是玉树临风,温润的面孔上那双眼却含着狠厉,昭示着此人是曾出入尸堆血海的不俗之辈。
那人看见万灰扬,就笔直地走过来,拎起手里的一堆东西。
——是一堆书。最顶上那本明明白白写着“弓爵”二字。
看到了万灰扬疑惑的神情,那人只是冷冷地说:“这是你要的东西。拿完就赶紧走人,骛殿不欢迎外人。”
外人?万灰扬张开嘴,争辩的话还没出口,一个铁制令牌就被明晃晃出示到他的面前。其纹路形状都与之前弓爵送他的仿真令牌别无二致。
这才是真家伙。万灰扬泄了气,乖乖接过那一沓书。临走前又不死心地瞅了两眼那令牌。
那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为了让万灰扬心服口服还是开口解释,仍是用那不耐烦的腔调:“我是白归信,城主钦定的骛殿殿主。虽然不知道在我离开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既然我已经回来,你这个冒牌货可以回去安心过你的日子了。”
万灰扬自知理亏,也懒得争辩,拿着书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还是开口问了:
“殿里的其他人……”
“都好。不劳你费心。”
万灰扬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骛殿,万灰扬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那位正牌“殿主”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后他干脆以“这是对方作为树下人的能力”作为结论。他转回头再望了一眼曾经属于自己的骛殿,走上了返回皇城的道路。
没啥可说的了……
那就,感谢大家的支持!
所有人对万灰扬的好都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