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爵站住脚,呆立几秒,确认面前的人是万灰扬后,一路小跑过来。
万灰扬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弓爵截住了话头。
“我有事告诉你。”弓爵摸了摸万灰扬的头,道。他的动作是那样反常的轻柔和缓,配上与之不符的严肃语气,万灰扬的心脏猛跳了两下,面上随之浮现出凝重。
弓爵有几分俊朗的面容上增了些汗珠,胸膛开始起伏——匆匆赶到的疲乏劲终于追上了弓爵的身体。看到这个样子的弓爵,万灰扬忽然很想拥抱他。
弓爵垂下眼睑,再抬起头时,眼中一片慈爱。他拍了拍万灰扬的肩膀。
“灰扬,”他郑重地说,“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你能做到的事其实很多。”
这两句乍一听有些莫名其妙,可万灰扬偏偏在这时闭了嘴,一直听下去。
“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灰扬。”弓爵继续道,他的声音逐渐开始发抖,“你很努力,我看到了。但还不够。”
“我……”万灰扬开口,话却被弓爵堵了回去。
弓爵托起万灰扬的下颚,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将接下来的话刻入万灰扬的脑海:“活下去,变强。去完成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事。不要成为别人的威胁。”
身边的树木疯狂的生长起来,两个人被层层叠叠的树包裹进了另一个空间。周围寂静地可怕,空气凝重得停止了流动,像是一条条蛇般勒紧万灰扬的喉咙。万灰扬忽然怕了,想抛下一切逃跑了。
“那,我走了?”万灰扬道,转身欲走。
身体一紧。他被从身后抱住了。
万灰扬想张嘴询问,听到弓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一句是:“灰扬,这是一点私人请求。如果你之后见到一个叫浮壬的女人,告诉她,弓爵现在过得很好,不劳烦挂念。”
第二句在第一句之后停顿了几秒,“闭眼,灰扬。”
没必要闭眼。因为万灰扬的眼睛已经被蒙住,只凭借面部神经也能感受出那是弓爵的手。
不。
除却弓爵的手,似乎还有一种什么东西混在空气里,黏黏糊糊,像虫子爬那样一点一点覆盖上来。弓爵的声音还在继续:“是自然使……”
“Khu。”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耳旁吹了口气,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打断了弓爵的话。万灰扬只觉得方才被抱紧的身体骤然一松,身后的重量消失了一瞬,转而又化作千钧压在他的身上心上。
万灰扬的后背湿透了。赤红的暗红的黑的白的碎屑在空中飞舞一阵后纷纷粘附在周围的草上树上失去再次聚拢的可能,再稀稀拉拉地滑落。
万灰扬眼前便只剩下了红与黑。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恐惧与无力使他跪倒在地。好一会儿,才试探般的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唤道:“弓爵……?”
无人应答,只有液体滴落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他拼了命地睁大眼,在漫天的赤红雾水中搜寻人的影子。他没有找到人,却看到了,一个本不应属于这世界的存在。万灰扬看不清那东西的面目,甚至难以捕捉到那东西的形体,但他十分肯定——刚才动手的,就是那东西。
被漫天飞血压的短暂静默的心脏被愤怒填满,复仇的冲动压过了生物对强大天生的畏惧。万灰扬抵住身上沉重的空气,霍的拔剑,离弦的箭一般向那个存在冲去。
至少,要记住那东西的长相……
周围的树木以万灰扬为中心聚拢,枝条诡异的弯曲扭动,如同一条条在天空中舞动的绿龙,嘶吼着向万灰扬的身体展开攻击。万灰扬长期以来的身法训练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带着一身属于他人的血污,在枝杈间奔突跳跃,用剑劈开挡路的小枝,以环格挡抽来的藤条,跳过脚下波浪般翻滚的树根,尽力保持自己沿直线接近那个存在。
被血污模糊的双眼隐隐约约瞅见了人形,万灰扬的心跳骤然加快。而在他看不到的领域中,一股本属于自然的强大力量以他为中心呈圆形扩散开来。
草木有灵,在这一瞬间全部停止了行动,僵硬的固定在那里,随后全部耷拉下叶片。
在这一方天地,只有万灰扬和“那个存在”在运动。万灰扬咬紧牙关,承受着远超出常人的心脏负荷,在那一瞬间爆发出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力量——挡在他面前的两颗树被他一剑拦腰斩断,他也终于得以与那个存在对峙。那个存在背对着自己,头发随意的披散着,一身碧绿的衣服在风中飘扬,如同一棵倒置的巨树。
万灰扬提剑砍去。
那背对他的存在纹丝不动,只将一个单字投到万灰扬脑中:
“生。”
一根树杈从万灰扬的脚下升起,直戳天际,逼退万灰扬的起势,顺便给万灰扬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万灰扬捂着额头后退,迅速循环的血液让他的脑细胞也更加活跃:不能强攻。他衡量了自己此时的实力,放弃了一鼓作气将这个存在留下的念头。
自己的能力对他无效。
万灰扬压低身子贴地疾行,绕着圈缓缓接近,想要绕到那个存在面前见识一下真面目。
又一次,另一个单字投到他的脑中:“蔓”。
周围树木上的藤蔓拧转,忽然具有了生命般,像一条条毒蛇露出獠牙抽打过来。万灰扬跳跃闪避,扑空的藤蔓恶狠狠抽打到地上,抽断草茎激起黑红的泥土。万灰扬愈是靠近那个存在,藤蔓的攻击愈发密集。
“生。”
万灰扬倾斜身体向侧面闪避,堪堪避过身前骤升的树枝,顺势滚倒在地。藤条狠狠贴着万灰扬的身体抽过去,折断了那新生的枝杈。那枝杈尖尖的顶端便如剑一般刺过来。来不及举剑抵挡,万灰扬又接着一个翻滚避过,于是那枝杈便入土三寸插定在那里。
万灰扬顺着翻滚的势头站起身,还没站稳,几根树枝一先一后紧接着刺出。身后的藤蔓攻势也丝毫没有减弱。万灰扬举剑划过一条弧线,将攻来的木本植物尽数斩断。
顺应自己的心跳,跟上沸腾的血液,万灰扬在那一刻才领悟了他能力的真正用法。
他的剑在手中挥舞,曾经练过的剑法一篇篇无师自通般流畅利落使出,行云流水地切断一条条攻过来的枝叶。
眼见着他的剑刃即将落到那存在的身上,忽然手后一紧,层层的藤蔓卷住了他的剑。而剑法一旦停止,先前因为神经紧张而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全部涌上,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手上的汗液已是如此细密,以至于那藤蔓轻轻往后一拽,自己的剑就脱手而出。
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后背穿到腹部。他的身体已从后方被贯穿。粗糙的木质表皮摩擦着他的内脏,带来一阵阵绞痛。
就差一点……
万灰扬伸出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那存在的肩膀,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透了他的身体。
那只是一个可视的虚影。
那虚影转过头,似乎是刻意让动弹不得的万灰扬看清他的脸。他凑上来,一个声音传到万灰扬脑中:“还不够。你太弱了。”
万灰扬只记住了虚影左眼下那块奇怪的黑色印记。以及他遮住右脸的面具。
腹部的疼痛渐渐麻木,贯穿他身体的木刺迟迟未拔出,已经有血滴顺着木刺流下。
那虚影静待几秒,等万灰扬记住了他的面容,又转回身去。
万灰扬的能力终于支撑不住,周围的树木又开始颤动起枝杈,蠢蠢欲动。比刚才更可怕的威压席卷而来,万灰扬的重量全部落到了脚上,身后插着的木刺被一下折断,万灰扬失了站立的支撑,再一次跪倒在地。他的双膝在泥土中跪出两个浅坑,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直起来。
“太弱了。”那个声音又在他脑中道,“弱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你面前化为齑粉。你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句话为被沸腾的热血掩盖的悲伤打开了闸门,泪水混着血污从万灰扬脸上滑落。他终于深切地体会到,弱小之人的悲哀无助。他理解了,镜焱之曾经提到的“强大的存在”。他开口想要叫喊,却只能咳出血块。
他最后一次听到那个虚影的声音:“朽”。
包裹在周围的挂血的树木、新生的枝杈,短短几秒便度过了它们的一生:开花、结果,转眼间凋零腐朽风化为尘,混着曾属于弓爵的血肉,再次为这一篇天地镀上一层猩红。飞扬的血沫挂在残破的枝条上,弓爵的气息已全然不再,他的离去似乎只是化作没有尸身的游魂。那些猩红的粉尘争先恐后扑到万灰扬的脸上,于是万灰扬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无尽的血腥气息。
他不甘地看着面前虚影的后背,闭上了眼。
临闭眼前,他听到尹尘尽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匆匆的脚步声赶到了自己的身边。
此时已是深夜,一轮圆月在空中悬挂。
在昏昏沉沉中,一些本应尘封在角落的记忆悄悄苏醒了。原来在第一次探兰宫时,他就已经对普通人拔剑相向,与尹尘尽一场恶斗。原来他曾经不顾一切反抗过城主的淫威,甚至对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做过那样过分的事;曾经在月夜遗忘的一切重新被忆起,万灰扬灵魂中缺失的一部分终于重新被补全。
但是,为什么眼前一片赤红?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自己大概从出生起就是这样吧。
不对,他曾经能看到的。
万灰扬本以为自己会就此离开人世,可最终还是被别人从那阴沉可怖的猩红之梦中拉了回来。他躺在墨宫的床上,肚子上的伤口被仔细包扎好。双脚和胸口只觉得冰凉,两手却是热的——白霞夜捧着他的左手,尹尘尽紧握着他的右手。
见到万灰扬睁眼,尹尘尽握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头也跟着低下去:“抱歉,树木散开后只看到你和那些血迹……”
“你出去。”白霞夜对尹尘尽道,“出去。”
尹尘尽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万灰扬开口询问着他的最后一点期望:“是幻象吧。是阵鸦摆的阵吧?”
身旁的两人只是低着头。白霞夜选择了长久的沉默,而尹尘尽选择了开口:“骛殿管家弓爵命殒,未发现尸身,判断为能力失控爆体而亡。讣告已经发遍墨宫了。”
轰的一声,万灰扬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看着房顶,什么都不想再想,什么也说不出来。
没有人提到凶手。但大家各自在心里有了答案。
“尹菱怎么样?”万灰扬问道。
“死了。”白霞夜道,又补充道,“不是我杀的。我到的时候她已经……”
尹尘尽黑着脸,道:“双血营的人都说是你杀的。”
白霞夜回看了尹尘尽一眼,并不打算接下去这个话题。转而关切的看向万灰扬:“你现在怎么样?”
万灰扬不想回答,闭上眼睛再次进入梦乡。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感谢诸位的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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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