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 第14章 第 14 章

不过多时，在这一场火灾里受了伤的吏人和百姓三三两两也捂着伤口过来了，医馆里仅剩的几个大夫忙不过来，秦主薄看着伤情更是急得跳脚，一边大声咒骂发了疯的王多用，一边撸袖就要往外寻大夫。

不料恰恰迈出门槛一步，就看见好几个眼熟的吏人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几人顶着满身满头的血朝秦主薄作揖：“主薄，恕属下无能，让顾田埂——”

“跑了。”

他说这话没避着赶来治伤的百姓，大家一听这话更是炸开了锅。

“顾田埂跑了？她同王多用情比金坚，王多用刚死，她这一跑，是不是要替王多用复仇？”

“王多用一连杀了这么多人，难保他夫人没有参与吧！那我们怎么办啊，她肯定记住我们所有人的脸啦！”

“怕什么，你有胆子挺身而出灭火，没胆子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吗？”

等等，顾田埂既然手无寸铁，那么吏人身上的血是从哪来的？

众人的眼神犹如实质落在那几名吏人身上。秦主薄笑呵呵安抚，效果却杯水车薪，大家的恐慌感愈加显著起来。

“大家切勿担心，提刑官萧颂安已带人前去追捕，看伤的大夫也都已请来。大家今晚辛苦了，其余的事交给官府。”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转向站在离他们三步之外的方钰身上，虽经历一场混战，但面前的这位大人神情镇定，连衣冠都十分整洁，大家看见方钰这淡定的模样，也都试探着把心放回肚子里，朝方钰道了声谢，挠着头进了医馆。

秦主薄的脸笑僵了，余光看见德县有头有脸的大夫都打着呵欠进了医馆，搓搓手又朝方钰扯出更大的营业性微笑：“大人真有远见嗬！萧大人身边要不要再增派人手？”

方钰把有些褶皱的袖子理好，答了一声：“不必。”

“你们追不上他。”

秦主薄本来还想拉扯两下显示他的体贴，结果被方钰这句话哽得狂翻白眼。

清高！可恶！自以为是！故弄玄虚！秦主薄在心里把方钰扭成火柴人。

方钰看一眼医馆内疗伤的伤者，又偏头看一眼沈汀，声色较之前温柔些许，他问：“可有受伤？今夜在哪歇息？”

沈汀朝方钰挥挥手，思来想去凶手已经抓住，短时间内这边也没她的事，她朝方钰道了声多谢，称自己还有事不能耽搁，转头便走。

秦主薄在方钰身后幽幽地看着，在心底的小账本里又添上俩字儿——偏心！

他叉着腰往旁一看，却见一个小乞丐懵懵然径直朝方钰跑来，秦主薄三步并两步一把捞住了那个小男孩：“跑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救了火吗？”

小男孩泥鳅似地从秦主薄手里滑出，挡住方钰的脚步，拿出萧颂安的红剑穗仰头道：“萧哥哥让您带着人去乱葬岗。”

*

还未完全长出新叶的老树鬼魅般往后退去，按理来说，德县的布局并不复杂，萧颂安提速几个飞步，便从房顶上看见了在街巷中逃窜的顾田埂。

她身形矮胖，动作却极为灵活，萧颂安握紧佩剑打算就地捉拿时，却见顾田埂左右一望，右转进一个巷口便好似融进黑沉夜色再没出现。

在萧颂安愣神的那一刹那，一抹鲜艳地红从他身侧逸出！手臂被猛地一扯，那人的红袖如柔软的蛇信子将萧颂安的手臂万分暧昧地绕了一圈，她动作极快，即便萧颂安即刻提剑去砍也没落到任何下风。

萧颂安分神看一眼身下，顾田埂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那红衣女子则提着刚刚从他剑上摘下的红剑穗，朝他勾了个笑。

萧颂安没忘记她的三问，即刻挽了个剑招便往女人肩上刺去，面前的人仿若化成一滩软水，不论萧颂安刺或砍，对方的身影都能在他剑下化无。他眉眼一厉，手腕翻转，以剑带身堪堪擦过对方脖前：“怎么不说话？”

那女人轻盈一闪，无奈道：“大人，此一程我同你是同个阵营。何必大动干戈？”

“不告知名姓，不告知目的，不问缘由，不讨报酬。我凭何信你？难不成是哪年哪月哪案的幸存者过来报恩？”萧颂安轻松一笑，手下剑锋收敛许多，想要终止这场闹戏，重新寻找顾田埂的踪影。

没想到对方也停了手，捻着萧颂安的穗子道：“十二年前，周庄西街。”

平平淡淡八个字，却好似惊雷惊心动魄地牵扯出萧颂安辗转反侧的秘密，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剑锋还没抵达女人身前三寸，面前的人便噌噌噌往后退了数步。

月色浸透她的红衣，长裙旖旎蜿蜒，好似噬人的兽，将他们两人都拉近了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里。

她仅仅只是和萧颂安对视一瞬，便再次没了踪影。按照萧颂安平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性第一次被打破，他罕见地塑在原地，没能再动一分。

没过两息，那个女人再次出现，每一次的落脚点都离萧颂安极为相近，她每停一次，便转头看他一次，萧颂安的脑子里闪过万种可能，咽喉滞涩一瞬后，他利落地收刀入鞘，几个跃步便即刻跟上了那女人。

他被她短短几句话引出来的紧绷在刹那间消散，他甚至有些悠闲地跟在离那女人三步远的地方，又恢复了他懒散得有些不着调的风格。

“那我知道了，三问目前不能答，但三问最终的结果，予初必定奉上，”

眼前的层层屋檐如潮般退去，那女人侧脸似是将萧颂安的话过了耳朵，接着便再也不发一言。月上枝头，那女人引着萧颂安一路奔至荒凉处便再次消失。

萧颂安觉得有趣，在林间信步踩着月光投下的光斑往林深处逛了一逛。越往里走，未被掩埋干净的草席便越多。萧颂安一边双手合十喊着抱歉了，叨扰了，一边毫不留情地从散落的白骨上踏过去。远处便是不高的几座小山，萧颂安走近了，合起的双手才转为抱臂：“原来是个乱葬岗。”

忽然后方震天似的“哐啷”一声！

萧颂安应声回头，才看见方钰同抱着一柄巨大的桃木剑和几串铜钱的秦主薄狂抖，甚至从袖里噼啪掉了好几块辟邪木牌。

萧颂安：“你们怎么来了？”

秦主薄抖着嗓子，比方钰答得更快：“不是萧大人让我们来的么？”

方钰往外挪了一步，显然被秦主薄叮呤哐啷的声音吵到了，他补道：“有顾田埂的线索了吗？”

黑鸦盘旋，几只乌鸦被这边的声音惊起，从荒冢里叼起一截长而细的物件挂在树枝上。秦主薄顺着往头顶一看，心肝差点没跳出来。

“那那那那……”

“那是死人肠子。”荒冢处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炸得秦主薄嗷一声抱紧了方钰的大腿。

他们三人定睛一看，却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女人拿着验尸刀从尸山里飘飘然出来。

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来者何人，又听见更远的一道凄厉的女声。

而这道女声与顾田埂的声音极为相似。

四人对视一眼，“嚯”一下钻进了一旁的草丛里，站起时味道还不强烈，蹲下的时候尸体的腐臭味便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再加上刚刚从乱葬岗扒完尸体出来的这个人形臭气弹沈汀，萧颂安和秦主薄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方钰神色倒没什么异常，只是同沈汀一起借着灌木隐藏身形。

沈汀用土将手上的脏污擦掉，一面沉下气息看着跌跌撞撞跑来的顾田埂。

“多用已经按照您的要求供给四张人皮，为何昨夜会仙酒楼门前，彩楼欢门之上，您只是冷眼旁观不肯出手相救！”林中空寥，回答她的只有几声凄凉的鸦鸣。

顾田埂尖叫一声，转身跑向荒冢，沈汀估摸的她跑的方向，朝他们道：“她应该是去找今夜刚被送来的王多用了。”

萧颂安起身，闪瞬间便到了顾田埂身侧，锋利的刀光参着凉薄的月色抵在顾田埂脖埂旁边。于此同时，前来支援的吏人持着水火棍将荒冢围了个严实。

顾田埂不为所动，将脑骨碎裂的王多用抱进怀里。

她流着泪，看了一眼漫天闪烁的星子，又转头看了一圈向她而来的沈汀、方钰、秦主薄三人，绝望道：“看吧，你们总如此逼我。”

方钰先开了口：“顾田埂，你同罪人王多用毒杀四人，又于今夜戌时，在会仙酒楼绑架两人并纵火，数罪并罚，处绞刑。你认不认？”

顾田埂将王多用抱得更紧了，咯咯笑个不停，在如山般的尸体下里显得极为诡异：“那不是应该的吗？”

“周夫人明面奉承多用，却不许多用从正门进入。马县令假借知己名义同多用交好，暗地里又嘲讽他的衣着，沈阔和周良仙明明同我们一样不受待见，却将多用的旧事当作调味剂。他们走到这一步，是他们罪有应得。而我们走到这一步，不都是被你们逼的吗？”

“三教九流，油盐酱茶。哪一样不是将我们往绝路上逼？”

“被压抑久了，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了一线生机朝他们看不起的人涕泪横流，苦苦哀求时，我们都觉得无比，无比畅快！好像我们是比帝王还尊贵的神明。”她的目光落在方钰身上，顾田埂压低嗓音，说悄悄话一般：“远没有结束！永不可能结束！”

她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的一双眼仿佛即将爆裂出来。随着她的笑声，她的眼角，耳朵，嘴边都开始渗出血丝。她看了一圈众人，在萧颂安放下长剑准备取水抢救时，将头轻轻靠在了王多用的肩上。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站在顾田埂身侧，拿着水壶的萧颂安听完这话突兀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