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顺着疏散通道向下狂奔,赵小跑儿搀扶着虚弱的祁宋,石南星紧随其后,林与之则背着气息越来越微弱并且鲜血逐渐扩散的丘吉。
通道内灯光忽明忽暗,伴随着船体深处传来的剧烈震动和上方越来越近的鬼哭狼嚎,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跟着前面暴动的人群下了几层,林与之却突然停住脚步,眉头一皱。
“等等。”
身后三人呼吸一滞,纷纷停在林与之身后几步之处。
林与之的后背变得格外冷硬,眼眸中的光芒凝聚成一团浓浓的黑暗,与此同时,赵小跑儿听见了前面传来的一阵翻天覆地的嘈杂声。
尖叫,哭泣,以及打砸的声音。
赵小跑儿手心冒汗,慢慢偏过头,沿着林与之的肩头直视而去。
只一眼,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朝下的狭窄的楼梯通道已然是一片血腥地狱。
之前那些奔逃在他们前面的衣着光鲜的富豪名流们,此时像被肢解后的牛,乱糟糟地躺在阶梯上,断肢残臂与浓稠的血色混杂在一起,犹如一幅水墨画。
搅不开的杀气令身为警察的赵小跑儿瞬间僵直脊背,他看见了……
那些赤身**的禁奴们,像被包裹在柔软皮肤下的野刺,从楼梯下面涌上来。
与之前麻木畏缩的形象截然不同,此时的他们脸上充满了扭曲的复仇快意和长期压抑后爆发的兽性。
他们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夺来的消防斧、破碎的酒瓶、还有拆下来的金属管条,毫不留情地向着昔日的主人们挥去。
鲜血溅满了楼梯光洁的地板和墙壁,求饶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肥胖的富豪刚往回跑出几步,就被一个脸上带疤的禁奴从后面一斧头砍倒在地,他甚至没有停顿,又连续砍了好几下,直到对方彻底不动弹。
另一个贵妇吓得瘫软在地,哭喊着掏出珠宝首饰求饶,却被一个禁奴用尖锐的玻璃片直接划开了喉咙。
“他……他们……”赵小跑儿看得目瞪口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伏在林与之背上的丘吉抬起沉重的眼皮默默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场景,嘴角溢出的血沫滴落在林与之肩头。
“都说了……他们不是……单纯的受害者……”
“通缉犯。”一旁的祁宋深深喘了口气,眼神如鹰一般锐利,“他们都是通缉犯。”
“什么?!”
赵小跑儿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幕复仇记,世界观受到了巨大冲击,他一直以为禁奴都是被绑架被折磨的无辜者,却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石南星也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张一阳是在用这种方式惩戒这些人渣?”
“或许不止是惩戒。”林与之冷静地观察面前的混乱,“他将这些恶徒集中在此地,以禁奴的身份受尽屈辱和折磨,既是对他们的惩罚,也可能是利用他们的怨气和恶念。”
这个推测让众人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张一阳的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来不及了。
林与之感受到肩头的血越来越多,半个臂膀都被血液的热气包裹,丘吉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知道没有时间和这些禁奴周旋了。
他马上掉头,跑上了最近的一层,赵小跑儿和石南星不敢怠慢,连忙搀扶着祁宋跟上。
林与之带着几人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并让赵小跑儿和石南星将所有的门窗洞口关紧。
这是一个相对宽敞的残疾人卫生间,内部还算整洁,暂时隔绝了外面的血腥与混乱。
林与之小心翼翼地将丘吉靠墙放在在相对干净的位置,经过这一系列的折腾,丘吉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胸前的衣物已经被鲜血彻底浸透,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这是林与之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徒弟如此凄惨的模样,以前两个人不管遇到任何事,丘吉也只是受些小伤,没有到这种奄奄一息的地步。
那个被他小心护着,破个口子都会让他格外紧张的人此时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这让林与之的眼神变得愈发黑暗。
他迅速解开丘吉的衣服,露出狰狞的伤口,胸骨碎裂塌陷,尖锐的碎骨刺破皮肤扎出来,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器官也已经严重损坏了。
林与之嘴唇微微颤抖,没有再犹豫,低声说道:“我需要童男童女的头发,一寸长。”
他这话很明显是说给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听的,石南星很快就明白他这是要护住丘吉的心脉,于是立马干净利落地用手肘打碎了卫生间的镜子,拿起一块破碎的玻璃将自己的小辫割了一寸下来递给他。
随后她扭头看向同样伤势很严重的祁宋和站在祁宋旁边的赵小跑儿,最后把视线落在脸色苍白但年轻的祁宋身上:“你是不是处子之身?”
祁宋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说话,赵小跑儿先一步挺身而出,夺过石南星手里的玻璃碎片:“我是处男,割我的头发!”
石南星怀疑地看着一脸苍老像的赵小跑儿:“你别耽误事儿,林道长这是要救阿吉,你不是处男的话,会破气的。”
赵小跑儿气得翻白眼,鼻孔朝天:“老子就是处男!长得不像那也是处男,不是的话我天打雷劈!”
说完他便英勇地割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塞到林与之手中:“吉小弟帮了我们那么多,别说是头发,让我当场剃度我都行!”
林与之没有闲心听这些大义之词,将两搓头发紧紧融合在一起,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三张扑克牌架在地上,指尖一挥,扑克牌彻底融入幽蓝色的清火之中。
他将头发放在火上,让其完全被火焰吞没,最后与扑克牌一起散成烟灰。
这是无生门独有的“同和”之术,利用童男童女的纯洁之气,愈合某些严重的伤口。
虽然不知道这对丘吉的碎骨有没有用,但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
他将烟灰撵在指腹,一点点擦在丘吉被骨头贯穿而出的伤口处,一边擦一边默念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咒语。
然而,烟灰没入伤口,却如同石沉大海,很快就消散不见了,碎裂的骨骼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鲜血反而流淌得更加汹涌。
林与之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不断催动法力,将道术全部灌进这些烟灰中,甚至不惜消耗自身本源,但那伤口仿佛被一种阴毒的力量缠绕着,顽固地抗拒着治愈。
林与之眉头紧蹙,略显诧异,还是佯装镇定自若,旁边的三人都以为他有把握,只有丘吉勉强撑开眼皮,看出了师父的慌措。
“师父……我没事……”丘吉尽力扯出一丝淡笑,努力让自己情况看起来好点,“我会自己恢复的……”
他看了看自己胸口前的惨状,这句安慰的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师父还是自己听的。
“只是……慢一点而已……”
他知道他很有可能恢复不了了,之前无数次的危机都是借助断骨重组,现在这破东西遇上张一阳以后失效了,以这种伤势,能活下来的概率太低了。
道术不是万能的,虽然有治愈的能力,可也只能协助维持濒死之人的“气”,只要气不散,一切都靠重症之人顽强的意识来抵抗死亡。
倘若真到了连聚气都很困难的地步,离死也不远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怕死,不然他也不会选择跳崖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解除师父的寒症,如果就这样死了,五年后的师父是不是终究逃不过那样的结局?
他重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现在不仅没有改变,还把命搭上了,一切都太让人绝望和窒息了。
回想这段时间和师父的相处,丘吉才发现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没有好好和师父坐下来谈谈心,还没有让师父完整地看见自己的转变,还没有把师父种的那些花花草草养大……
还有丘利,他还没有看见这辈子的弟弟穿上制服成为一名正式警察的模样,也没有看见他娶老婆,拥有自己小家的样子。
他突然很想知道,上辈子丘利出任务前一个晚上打电话说要告诉他的那件事是什么事,是他有喜欢的人了吗?还是升职了?
可惜,没有机会知道这些事了。
他看着师父因为竭力而微微苍白的脸,以及他指腹漆黑一片的烟灰,和那些鲜血混在一起,看起来很脏。
师父最爱干净了。
他心中涌起巨大的不舍和心疼,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师父正在施法的手腕,制止了他继续浪费精力的行为。
然后将那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干净的地方,轻轻擦拭,就像对待清心观里那些易碎的古花瓶一样。
丘吉看着师父干净的指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尽管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
“我……我有话……想对师父说……”
林与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徒弟,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碎裂,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回握住丘吉冰凉的手。
“我一直都很不听话……”丘吉声音有些哽咽,不敢直视师父的脸,他脑子里全是和师父生活在清心观的那些年,仿佛那就是他的一生,“一直让你为我担心。”
脑海中浮现起了小时候为了彰显自己的道术高超,和王大峰打赌要驱散白云村所有孤魂野鬼,带着丘利大半夜跑去野坟地召鬼。
结果将孤魂野鬼都引出来以后,却险些把丘利和王大峰一起带走了。
当时是师父突然赶到,三两下解决掉那些鬼魂,将受到惊吓的丘吉带了回去。
“师父其实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丘吉垂眸,盯着被紧紧握住的手,师父的体温又开始变低了,甚至比他逐渐失温的体温还低。
“可惜……我不知道……甚至因为害怕被师父教训大病了一场。”
那场病让丘吉吃了不少苦头,他心惊胆战,迷迷糊糊中还害怕师父拿着藤条跑进来抽他。
这种情况下如果被抽,他连躲都没力气躲。
他就一直抱着这种恐惧在床上躺了一天,捂着被子哆哆嗦嗦个不停,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惊醒,高烧持续不退。
就在他以为师父会不管他时,林与之却走进来,默默地坐在床边缘。
丘吉被子底下的手下意识捂着自己的屁股,眼睛紧闭佯装一副已经高烧昏迷人事不知的样子。
随后他感觉到冰凉的手附在自己的额头,那种感觉非常舒服,使得他忍不住将头往外偏了偏,更加贴近师父的手掌。
那个手掌从额头渐渐往上移,然后在他的头顶抚摸,将他的头发都捋顺了,这个举动让丘吉眼眶发了红,想起了六岁前的记忆。
妈妈的手也曾经在自己的头顶抚摸,遥远的地方还传来一些破碎不清的调子。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师父,却看见师父的嘴角抿着一丝笑,眼神充满了爱意。
那时起,丘吉才明白“师父”两个字中“父”的含义,所以在他心里,对师父的尊重就像对父母那辈人的尊重一样。
师父是不能逾越的,是最重要的底线。
尽管经常和他混在一起的那些村里的玩伴都不这样认为,有的甚至质疑丘吉和林与之的师徒关系。
“其实大家都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得……不像师徒……”丘吉的嘴唇已经成了死灰色,浑身开始发冷,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和师父多说说话。
“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家长和小孩。”那个小孩怀疑地对小丘吉说。
丘吉不服气,小小的脸蛋子胀鼓鼓的:“怎么不是?你们有父母,我有师父,是一样的!”
“总觉得不一样。”一个小孩扒拉地上的枯草,好奇地问,“吉子,你会烦你师父吗?”
丘吉想了想,坚决地回答:“我从来不烦我师父,我巴不得天天和他在一起,天天见到他。”
“你看看,这就不一样。”那小孩一副老大人的模样,用拔下来的枯草点着丘吉的额头,“我们都很烦我们的父母的。”
“烦他们干啥?”
“烦他们老是控制我们,给我们定规矩,不让看电视,不让出去玩,不让下水摸鱼,连睡觉前都要强迫我们洗脸洗脚洗手。”
“这些不是很正常吗?他们是在关心你们啊?”
“你难道不知道小孩都有叛逆期的?”那个小孩将枯草含进嘴里,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父母和小孩之间一定会有一个对抗期,这个期间,我们会很讨厌父母,讨厌他们管束,讨厌他们不理解我们,讨厌他们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啰嗦个没完,你对你师父有吗?”
丘吉愣住了,眼珠子都没有移动半分,这些话让他听得很困惑。
“我……”他低头抠了抠手指,有些紧张,“我也有啊。”
随后他开始数起师父的“罪责”来。
“我师父老是逼我练功,从早练到晚,还要看一堆道术上的书,可晦涩了,还不准我到处使用道术,说不插手因果,说话也不说直白点,一副古人的腔调。”丘吉掰着手指,气呼呼地说,“还有,他总是在我睡着以后给我缝裤子,我想要新裤子,谁要那打补丁的破玩意儿!”
那些小孩懵了,这还是第一次从丘吉嘴里听到关于那个遗世独立的清心观里林道长如此接地气的事,好像一下子就把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道长蒙上了一层烟火气。
那个小孩噗嗤一声笑了,手搭在丘吉肩头捏了捏,表示赞赏:“那咱们的确是一样的,甚至你师父比我们爸妈还烦人。”
丘吉点点头,等和那些小孩分开,他独自一人往山上走时,他才感觉到低落。
他发现自己和这些人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因为那些关于师父的“罪责”……
“我一点都不烦……”
丘吉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眼眶也有些发热,那被林与之握着的手开始因为失血过多微微抽搐。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讨厌过师父……”
包括离家出走的那五年。
一滴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丘吉的眼角滑落,他很少在师父面前哭,可这次已经忍不住了,他不是为自己将死而哭,而是为可能再也看不到眼前这个人而哭。
林与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静静地看着丘吉逐渐变凉的手,始终面无表情的脸,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柔地擦去那滴泪痕。
然后,丘吉清晰地看到,在师父那双永远平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最深处,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它确实存在过。
那不是扶柒那种刻意示弱博取同情的脆弱,而是隐忍的,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外放。
丘吉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面对扶柒的蛊惑却始终保持清醒了。
这就是师父和其他人的不一样,师父太会隐藏自己了,尽管心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情绪,尽管在果子林遇到如此难以对付的阴仙,他都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只要他是清醒的,就永远会像一堵墙一样稳稳地扎根在原地。
正因为他的这份稳定,才让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显得那么珍贵。
它瞬间击溃了丘吉心中所有的迷茫和不确定。
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让他有这种感觉,会让他不舍,不甘,甚至疯狂了。
“师父……”
丘吉努力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让自己的笑显得更和煦,就像曾经那个少年一样。
“就算我们有一天站在对立面……我可能也会忍不住为你叛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