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的手在林与之掌心里迅速失温,像握着一捧正在消逝的沙。他还来不及握紧,丘吉就已经合上了眼。
庆幸的是,或许是林与之的“同和”术起了作用,丘吉只是晕死了过去,胸口还有口气。
林与之知道,丘吉需要治疗,只依靠道术并不能为他续命。
他们必须出去。
他猛地起身,目光扫过沉浸在悲痛中的三人,最后钉在祁宋身上,对方已经摆脱了那副摇摇欲坠的病弱的样子,只剩下凛冽的清醒。
风水树稳住了,张一阳成功了。
林与之眯起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成寒冰。
“丢掉的东西,找回来了吗?”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有了解他的石南星听出来了其中危险的压迫感。
祁宋喉结滚动,双目凛凛。
“没有。”
“真的没有?”
林与之重复的问题重如千斤,祁宋后背沁出冷汗,可那双属于警察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
“我是警察。”他咬紧后槽牙,似乎在做巨大的割舍,“以前是,以后也是。”
林与之的眼神从犀利最后转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近乎怜悯的东西,像是在可惜,又像是无奈。他看向昏迷的丘吉,声音低沉:“小吉等不了了,要马上离开鬼灵界,带他去抢救。”他直视祁宋,似乎在把选择权交给他,“只有张一阳死了,我才能掌控风水树,从而掌控这艘船。”
他看见祁宋严眼中的颤动,看见他指尖紧握之后又缓缓的松开,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沌,仿佛包含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情绪。
“解铃还须系铃人。”林与之审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听闻这句话,那双眼神变得豁然了,所有的复杂,混沌都归结于一种舍身入死的决绝,祁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怎么做。”
***
巨船悬浮于无垠深蓝,猩红彼岸花如鬼魅缠绕船身,吞噬了所有辉煌。唯有船中风水树,还在顽强散发着抵抗黑暗的金色光晕。
张一阳看着渐趋稳定的光树,松了口气。
“就为了牵制我,差点拉着所有人陪葬,这对师徒真是疯子。”
他低头看了看表,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十分钟,也是他孤苦无依的十年人生结束前最后十分钟,他的表情兴奋激动,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愁绪,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丝愁绪是什么。
或许是林与之那句话——
如果决定丢掉的东西,再强迫他捡起来,有意义吗?
张一阳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留着一团被烈火焚烧过后的寂静,虽然什么伤痕都没有,却远比绽开的血口更令人心惊肉跳。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胸口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炙烤着他那颗跳动不安的心,他猛地抬头望向不知名的远处,他知道,那是禁奴全部失控的预感,糟了,那些暴徒们会伤害祁宋的。
他立马跟着那些禁奴的方向而去,这一路便跟到了甲板上。
这是一个完全开阔的天地,黑暗幽深的海水全部聚集在头顶几米的位置,深不可测,彼岸花几乎将整艘船围困,红色和暗蓝色交汇,碰撞出一个混沌不堪的世界,一切都埋在窒息里,只有脚底下的船身还稳稳当当。
禁奴们果然都聚集到了这里,不,应该说是被谁引到了这里。
而他们的目标,则是站在甲板最前端,那距离幽暗的海水只有一步之遥的白衬衫警察身上。
张一阳瞳孔瞬间收缩,他看见那个不要命的警察甚至将整个身子都坐到了栏杆上,只依靠着捏着栏杆扶手的双手固定自己的身体,只要他一放开,或者说那些隐匿在海中深处蠢蠢欲动的鬼灵稍微搅动,发出一丝震颤,警察就会被彻底吞噬。
“你疯了!”
张一阳感觉到紧张,手指不自觉颤抖,湿漉漉的感觉让他更加不安,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心脏却像一只受惊的野兽狂跳不止,他上前一步,威胁一般地呵斥。
“给我下来!”
祁宋淡漠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很快移开了,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些面目全非的禁奴身上,尽管如此,他们的底子始终没变,那就是对生的希望。
“妈的,你说甲板这里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怎么离开?”一个禁奴挥舞着手里的斧头,祁宋记得那把斧头之前刚砍了一个贵妇的头,上面还有残留的黑色血迹。
其他的禁奴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尤其是当他们看见张一阳出现在身后,脸上那种急切想要逃离的表情一览无余。
“赶紧带我们离开!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我们宁愿去坐牢!”
望着那些禁奴对祁宋步步紧逼,好像恨不得将其溺毙在他身后的深海中,张一阳终于按耐不住,几步上前抓住最近的一个禁奴的后颈,将其掰出一个奇特的姿势,然后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肚子,突然狠狠一捅,指尖在其肚子中捏住一个细小的物体,随后紧紧一捏。
顿时间,所有的禁奴就像被摄了魂一样,瞳孔发白,极其痛苦地伏地呕吐,撕心裂肺的尖叫使得那深藏于暗海中的诡物欣喜若狂,彼岸花如同飞舞的蝴蝶剧烈摇曳。
“谁允许你们靠近他了!”张一阳仿佛失了智,整个人只剩癫狂,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放在祁宋身上,这次的呵斥变成了愤怒,“我他妈叫你下来,你耳朵聋了?!”
祁宋看着这样的场景,嘴角竟然颤了颤,笑了出来,那个笑,像是嘲笑,也像是怜悯。
这令张一阳更加不安,对方的沉默比杀了他更痛苦。
“还有五分钟……”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还有五分钟,你就能找回你丢失的东西,那时候,你会理解我所做的一切,现在……先下来……好不好?”
他已经近乎哀求。
可祁宋依旧沉默,只是把唇线抿得更直了,他看向上方不远处那棵风水树的树尖,在浓厚的黑色海水中,金光正在逐渐消失,仿佛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张一阳,那一眼,五味杂陈。
最后,他像是下定决心,闭眼,张开双臂,仰面朝天朝后倒去。
“祁宋!”
张一阳的心跳在那瞬间完全停止了,他几乎是不要命地朝着那抹白色扑过去,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
最后一步,他抓住了他的手腕,在祁宋距离被那团黑水触碰的最后一秒。祁宋也因为重力,整个身子撞在了金属船身上,发出一阵巨响,可是他忍着,始终一言不发。
“你……他妈的……”
张一阳一手死死拉着栏杆扶手,一手拉着祁宋的手腕,他的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了船身,再往前一步,他就会跟随祁宋一起彻底掉进鬼灵界,他咬死了牙关,想将祁宋先拉上来,没想到这个倔强的警察却在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
张一阳又惊又怒,继续大骂:“你到底想怎样啊!最后五分钟你都等不了吗?”
祁宋的动作明显一滞,他仰头看向上方,却陷入张一阳已经破碎的眼神中,他从愤怒转为哀求,甚至带着不舍的哭腔。
“求你了,祁宋,我已经等了无数个十年了,别再让我等了,只是最后五分钟而已,你会找回属于你的东西……”
张一阳嘴唇颤抖。
“那些……属于你的记忆……”
十年前的鬼船初遇,两个人一路走来经历的一切,从陌生到熟悉,从客气到携手同行。一个混迹黑白两道的野道,为了一个警察成为了正义的光,穿行在阴阳两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可是他甘之如饴,画满符咒的桃木剑和上膛的枪,最后完全融合为一体。
可是只是因为一个意外,一切都变了,他们的十年在祁宋的脑海中被彻底清除了,这个好不容易有了人味的警察,忽然有一天忘记了一切。
陌生比彻底断绝更可怕,它意味着他们之间的一切彻底崩塌了,那些出生入死,那些惺惺相惜,那些志同道合,变成了泡影。
祁宋的身体在颤抖,身后的彼岸花开始聚集,仿佛一双翅膀,要将他彻底带走,张一阳的话感染到了他,让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让张一阳感受到了希望。
终于,那只推拒的手不再用力,反而紧紧回握了他。
张一阳喜极而泣,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人拉了上来。
可是这份希望没有存在多久。
就在祁宋半个身子越过栏杆的瞬间,张一阳对上了一双冰冷彻骨的眼睛。
颈侧猛地一凉,随即是撕裂的剧痛。
他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祁宋眼中闪过的厉色,以及对方那只被玻璃边缘割得血肉模糊的手,正死死攥着一块镜子碎片,深深扎进他的脖子。
干脆利落,毫无犹豫。
张一阳眼中的光熄灭了,只剩下巨大的空洞。
“我在帮你找回记忆……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
祁宋的头发凌乱的搭在额前,没有海风,他看起来像静物,这依旧淡漠冰冷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张一阳心中仅存的希冀。
“已经丢掉的东西,早就已经失去再找回来的意义了。”
张一阳愣住了,握住祁宋手腕的手,下意识一松。
就这一瞬。
祁宋肌肉绷紧,猛地抱住张一阳的脖颈狠厉一拧,借力翻身跃回栏杆之内,天旋地转间,两人位置颠倒。张一阳被死死按在栏杆外,乱发没入漆黑海水,被彼岸花疯狂撕扯,祁宋伏于上方,如同执掌生死的判官。
颈间鲜血汩汩涌出,张一阳终于明白,他是真的想要他死。
不止是那一击,而是要他永堕鬼灵界。
他的视线艰难聚焦,越过祁宋的肩头,看到了缓步走出的林与之,月白唐装肩胸处,浸满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渍。
对方是在报复他伤害了他徒弟吗?真是够狠毒。
目光转回面前的祁宋,他看到的,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人,而是一个彻底站在对立面并与敌为伍的陌生人。
丢了记忆,便是换了个人,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懂?
“我说了,你执念太深了。”林与之手里的驱魔伞渐渐化形,尖头处冒着寒光,缓缓朝着他而来,“因果报应,你做了这么多恶,这是你该受的结果。”
“呵……是么?”张一阳低笑,玻璃嵌在喉间让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林与之……你还是不懂我,我啊……从来……不信因果。”
他猛地仰头,纵声狂笑,带着濒死的疯狂:“都他妈是狗屁!”
祁宋突然感到脖颈一紧,张一阳竟死死箍住他,将他猛地拽向胸口,失衡的瞬间,两人一同翻出栏杆,坠向无尽的鬼灵深渊。
祁宋奋力挣扎,耳边却传来炽热绝望的声音,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既然不愿意想起……那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