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时前。
丘吉将石南星叫出了客房,走到走廊尽头,没人经过的地方,将扶柒所述的情报以及那张酷似师父的脸庞简要说了一遍。
石南星听完后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问:“和林道长长得一模一样?”
丘吉点头:“这应该不是巧合。”
石南星摸着下巴,不像在思考扶柒的神秘,反倒在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神审视着丘吉,好像要把他看个底朝天。
丘吉觉得浑身不自在,翻了个白眼道:“我知道我长得帅,但也不用一副犯花痴的表情吧?”
“屁!我还嫌眼睛脏呢!”石南星做做样子揉了揉眼睛,“本小姐是想告诉你,可别因为一张故人的脸,就把对方当故人。”
丘吉知道她这话的意思,他靠在身后的墙上,望着窗户外面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海面,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弧度:“南星,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我怕过陷阱?我这人,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危险的人,就越想靠近看看。”
丘吉面色冷峻,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中却蕴含着一丝不符合他年龄和阅历的光。
石南星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这是她第二次从丘吉身上感觉到了不一样,那种陌生感令她觉得没有任何安全感,好像对方只是拥有着一样的皮囊,实际上却已经换了个人。
不过见他心意已决,石南星也不再劝,她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个由不知名红色藤蔓编织的手环,递给丘吉:“喏,这个给你,这是我们神巫女的缚灵环,对活人效果差些,但关键时刻,或许能帮你暂时锁住某个不听话的家伙的心神,让他老实点。”
丘吉知道对方是在关心自己,他和石南星从小玩到大,彼此之间虽然说话总是互损,可只有他们知道,他们对彼此的信任尽在不言中。
“谢了。”他随手揣进兜里,仿佛那只是个普通饰品。
回到客房时,扶柒正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低垂着头小心地削着苹果皮,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一颤,抬眼看丘吉,然后将削好的苹果捧到丘吉面前。
一个讨好的笑,像花朵一样。
丘吉看着他手心里的苹果,又看着他那双和师父一模一样的眼睛。
“不吃了,你赶紧带我去囚禁区吧。”
画面散去,丘吉的温和通通消失在那句“爱屋及乌”的话语中,令扶柒浑身冰凉。
“你对我好,是因为我长得像他?”
“不然呢?”丘吉掐着他下巴的手紧了紧,英气上扬的剑眉下,那双亮如寒星的眼神没有任何感情,“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到处施舍善意,我更是没有那么无聊,会对一个禁奴一见钟情。”
此时的丘吉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人,面对师父时,他是敏感的,小心的,像个忠诚无比的信徒,毫无条件地追随着上帝的指引。
而面对无关紧要的人,他却又像一把利刃,除了致人死地,毫无温度可言。
扶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感觉到了低落。
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无缘无故施舍善意的人,丘吉不是圣父,没有原因,怎么会对扶柒这么好呢?
他被骗了这么多次,还不长记性。
这该说他幸运还是不幸运,他至少还是通过一张脸,感受到了片刻的温柔。
就在这时,丘吉突然感觉到脚下厚重的钢制地板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不像船体航行时的正常摇晃。
同时,周围的温度突降,一股阴寒之气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其中又夹杂着某股奇怪的道术波动,两股力量交织,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丘吉低头看向地面的符文,眼神一凛。
他立刻明白,这是张一阳利用刻在钢平台地面的道家咒文,引动鬼界的阴气,形成绝杀之局。
他想让丘吉死无葬身之地。
丘吉不禁感叹此人的狠辣,看来上辈子还没完全了解这人,他甚至不需要露面,就能将丘吉耍得团团转。
可是一股强烈的胜负欲却也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上辈子,他从张一阳那里学了不少旁门左道,这辈子,他倒要看看,凭借无生门的正统传承和两世积累的经验,能否破了这故布疑阵的杀局!
他放开扶柒,往后退了两步,双手迅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周身泛起淡淡的金光,试图以自身法力对抗并破开这融合了道术与鬼气的禁制。
周围气流随着他的参与变得更加剧烈,扶柒甚至忘却了手腕上红绳带来的疼痛,注意力放在这令人恐惧的地动山摇以及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的鸣叫上。
丘吉感觉到这禁制非常刁钻,阴气不断侵蚀他的护体金光,道术力量则变幻莫测,让他难以找到核心点。
不愧是野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术法都能结合在一起。
丘吉本想运用更强烈的道术与之对抗,可这时,祁宋却突然剧烈喘息起来。
他似乎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猛地抱头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眼神涣散,好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冲击。
丘吉怔了怔,连忙踱步至到他身边一把撕开他的衬衫,随后咬破手指,用血在他胸口画符。
他这是在给祁宋下安魂咒,术法的对抗有时候并不会产生实质性伤害,大多数是在击溃人的心理防线,安魂咒可以帮助祁宋过滤掉鬼气和道术的影响。
然而等丘吉画完符以后,祁宋的崩溃却没有丝毫减弱,甚至变得越来越严重,整个人青筋暴起,仿佛要炸裂而亡一般。
怎么会?
丘吉怀疑是不是自己符画错了,可是再次确认了一遍,发现没画错。
如果符没画错,那么可能祁宋受到的不是外界的影响,而是内部的影响。
丘吉控制住暴动的祁宋,伸手强压在他的肚子上,果不其然,一阵微弱的能量从祁宋的小腹传到他的掌心。
是情蛊!
丘吉猛地看向扶柒,却发现后者除了手腕被红绳勒得渗血,整个人没有丝毫崩溃暴躁的模样。
为什么同样是情蛊,祁宋会被这里的道术影响,可扶柒就不会?
丘吉来不及多想,因为整个空间摇晃得更加剧烈了,他看见天花板上的吊车粱摇摇欲坠,瞬间的功夫便断裂,直直地掉下来。
丘吉身手敏捷,快速将祁宋带离了原地躲开这致命一击。
一旁的扶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弥漫的死亡气息吓坏了,他拖着那条不便的腿,挣扎着往那个来时的检修口去。
然而,当他触碰到洞口时,一道强烈的能量屏障猛然爆发,将他整个人狠狠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逃生通道,心沉到了谷底。
他绝望地意识到,张一阳从来没有想过真的放他自由,他依旧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是蝼蚁。
丘吉无暇顾及扶柒,他额角渗出细汗,这禁制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正当他感到法力急速消耗,整个人快要虚脱时,指尖却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是清火!
他赶紧伸出手,掌心的清火竟自动散发出柔和却纯正的能量,这能量带着无生门特有的净化气息,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阴寒鬼气,并与丘吉的法力共鸣。
“师父?”丘吉心头一颤,以为是师父来了,可是环顾一周,却没有发现林与之的身影。
他没时间考虑那么多,趁着清火能量爆发的瞬间,全力引导这股力量冲击禁制核心。
就在这瞬间,空间产生一阵震天巨响,整个钢平台发出剧烈抖动,禁制果然弱了许多。
丘吉来不及欣喜,立刻扑到那个通向上层的钢梯通道口,急切地向上张望,希望能看到师父的身影。
然而,上方幽暗的光线中,他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急速消失的银色发梢,以及一个略显佝偻的背影,很快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这个背影……好眼熟。
丘吉很快回想起那个在甲板上初遇的银发老叔——叶行。
难道是这个人帮了他?
可是,他怎么会清火?
丘吉心中有疑,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他迅速返回,一把扛起痛苦挣扎的祁宋,顺着检修口就爬了上去。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扶柒。
可扶柒从他的眼神里没有看见任何情绪。
等丘吉背着祁宋,艰难地从钢梯爬回配电间时,赵小跑儿和石南星正紧张地守在门口,看到他们出来,尤其是丘吉胸口渗血的伤口和昏迷的祁宋,都吓了一跳。
“吉小弟,你咋又挂彩了?”赵小跑儿一边帮忙接过祁宋,一边大呼小叫。
“少废话,先回去再说!”丘吉脸色苍白,催促道。
***
祁宋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
刺骨的寒包裹住了他,企图入侵他的整个骨架。
他冻得止不住发抖,勉强睁开眼看清周遭的一切。
周围是浓稠的黑暗海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声音,他挣扎着想要往上游,却怎么都看不见水面。
深海,黑暗,冰冷,痛苦,无助。
从业那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有着那么多复杂的感受,脚不沾地,悬悬浮浮,最后他索性放弃了抵抗,仍由无名的力量将他往下拉。
就在他即将被这片虚无吞噬时,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黄色的身影,背对着他,漂浮在无尽的深蓝之中。
那是谁?
祁宋在心中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又产生了力气,拼命想要靠近,那身影似乎有所感应,微微侧过半张脸。
那张脸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祁宋愣住了,这个笑好熟悉。
随即,一个低沉而熟悉,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声音,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
“祁警官,你连自己弄丢的东西,都找不回来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祁宋混乱的记忆深处炸开,一些模糊的碎片疯狂闪烁,差一点就要连成清晰的画面。
他几乎是从床铺上弹坐起来,周遭的一切都化作泡影,冰冷感消失不见了,那个笑也消失不见了。
他愣愣地抬头,发现自己在丘吉的客房里。
赵小跑儿正站在不远处,笨手笨脚地给丘吉胸口那道不算太深但皮肉翻卷的伤口包扎。
但他举止太粗鲁,用沾了水的卫生纸将简单清理以后,就拿毛巾往上一拍。
“嘶!你拍黄瓜呢!”丘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皱眉表示不悦。
“你小子运气真好,再偏一点就捅心窝子了,不过话说回来,那禁奴这么弱不禁风,下手还挺黑啊。”
丘吉自己扯过毛巾,小心地擦拭着伤口,嘀嘀咕咕抱怨道:“那些禁奴可不是什么完美受害者,别带着标签看人。”
赵小跑儿一愣,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水分,不由得谄媚地凑近丘吉:“吉子哥,你难道知道了些什么?”
丘吉斜眼看他,将带血的毛巾递到他面前:“去帮哥洗了,我就告诉你。”
“……”
赵小跑儿不情不愿地往卫生间走,一边走一边抱怨:“怎么不叫你青梅竹马照顾你啊,怕不敢使唤吧。”
而丘吉的青梅竹马——石南星此时正站在窗边,眉头紧锁地盯着外面,突然低声道:“我们进入鬼界中心了。”
她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刚刚苏醒过来的祁宋,恰好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这一看,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窗外已经不是茫茫的大海了,而是海下。
邮轮仿佛驶入了一片诡异的水下世界,深邃的海水中,不见鱼群,只有无数妖艳血红的彼岸花,一望无际地盛开着,它们的花瓣随着暗流轻轻摇曳,美得令人心悸,也诡异得让人胆寒。
更可怕的是,在那些彼岸花丛中,隐约可见一些苍白扭曲的静物轮廓,它们仿佛没有生命,又仿佛拥有意识,正用空洞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船舱内部。
万籁俱寂,连海浪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死寂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花……彼岸花……”
祁宋猛地从床上滚落下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部,身体剧烈地颤抖,刚才梦中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荡。
——你连你自己弄丢的东西,都找不回来吗?
找不回来……弄丢了什么……丢了什么?!
“我到底弄丢了什么?”他颤抖着重复这句话,表情痛苦。
赵小跑儿赶紧和丘吉一起冲过去按住他:“老大,老大你冷静点,啥丢不丢的,咱人没事就行!”
祁宋一把抓住丘吉的胳膊,那双撕裂的双目渴求般地望着他。
“我看见张一阳了。”
丘吉猛地一顿,反手死死抓住祁宋的手腕,以一种强迫的姿势逼问他:“他在哪里?他对你做了什么?!”
“喂!你轻点!别弄伤我老大啊!”赵小跑儿心疼地看着祁宋被死死握住的手腕,那里都已经淤青了。
丘吉没理会赵小跑儿咆哮,依旧步步紧逼:“你跟他果然有关系,不然他不会刻意针对你,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迟迟不敢出现?”
祁宋的目光呆滞,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失去意识了。”
“我问的是你和张一阳的关系!”丘吉再次逼问他。
祁宋猛地一颤,死死地咬住下唇,那双眼神有了些许波动,他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
“没有关系。”
“我不信。”丘吉无比倔强,张一阳已经快要把他搞得神经错乱了,他恨极了这个东躲西藏的人,跟阴仙一样捉摸不定,他迫不及待要找到他。
“你们怎么认识的?”
“十年前,在一起灵异事件中。”祁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地开口回答。
“什么灵异事件?”
“一艘鬼船上。”
“鬼船?”丘吉感觉自己仿佛进了一个圈套,“这艘船?”
“我不知道,我带队进船调查犯罪分子,船却突然驶进了一个诡异的地界。”祁宋努力回忆起十年前和张一阳的初遇,“那是艘鬼船,犯罪分子和鬼有勾结,我们丧失了很多兄弟。”
“那张一阳呢?”
“是他帮我逃离了鬼船,他说他是茅山道的人,专门解决灵异事件。”
“然后呢?”
“然后……”祁宋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光滑的木地板,回忆顿时变得嘈杂起来,他努力在回忆中捕捉一些东西,却什么都没捕捉到,“然后我们就经常有了合作,各取所需。”
丘吉实在不相信二人只是同事关系,不然张一阳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搞这么大一出禁奴的事,吃饱了撑的?想和好朋友回忆一下美好杀鬼的青春岁月?
荒唐!
“你对他就只有这么一丁点的了解?”丘吉不死心继续质问他。
祁宋点点头,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任何隐瞒,至真至诚地看着丘吉。
“仅此而已。”
不像在说谎。
丘吉攥紧了拳头,感觉自己向来好使的大脑,此时像萎缩了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石南星皱了眉头,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蹲下身,伸手覆盖在祁宋的小腹上。
“喂!你这小妞咋也这么没边界感啊?”赵小跑儿都要被他俩给整怕了,万一他俩想对祁老大图谋不轨,他一个人可拦不住啊。
石南星闭目感应片刻,突然脸色凝重地看向丘吉:“阿吉,情况比你想的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