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我裹了条羊毛披肩,站在阳台旁的栏杆处,望着远处平静的海面独自失神。
这个时间点的海面有着独一无二的感觉,不同于白天的波澜壮阔,也异于黑夜里的死气沉沉。海岸线的尽头,微弱的橙色火焰在蓄势待发,昏蓝色的海面霎时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泛起橙亮的光,一半依旧保持着质感的蓝。
无论每一天发生了什么,开心亦或是难过,太阳仍会从东边升起。
但是人却不同了,积压的消极情绪并不会因为睡了一觉就尽数归零。
心头似堵了一团沉重的湿棉花,身上也乏力万分,我胳膊撑在栏杆处,同时指节牢牢地攥紧了,生怕一个不受力就站不稳。
肩上陡然多出一件外套,腰间也被男人的大手环抱住。
谢禹沐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他从后面弯腰将头靠在我的颈窝,亲了下我的侧脸:“今天你起的比我还要早。”
他的嗓音深沉,透着几分餍足感,明明只穿了件衬衫,源源不断的温热却暖着我的后背。
“睡不着。”我缩了缩脖子,眼神有些飘忽地随着海面起起伏伏。
身后的男人却哂笑一声,惹得我不由侧目,只见谢禹沐缓缓抬手,指尖从我的侧脸一路划至锁骨处,拇指在那处殷红的痕迹上来回摩挲:
“看来是我昨晚不够卖力。”
朝霞升起,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眸中沁着难辨的情意,粗哑富有质感的嗓音烫得我耳朵发烧。
我别过脸去,声如蚊呐:“不是,我本来打算早起再修一下画的。”
谢禹沐“噢”了一声,不知是真被我骗了过去,还是无意去追究,他拢了拢我身上的外套:“有时候觉得,偶尔出来和你度假一两天,挺好的。”
杂乱的思绪一下子又稀碎了个彻底,经他提醒,和他在一起将近两年的时光里,确实少有一起出游的日程,我只知道他忙、很忙,却不清楚在忙什么。
乖顺如常的我,连约会的时间都是见缝插针顺着他的日程表抽出来的,时间久了习惯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也许以后谢禹沐会陪着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去海边度假,可能还会有个可爱的孩子伴其左右。
我们的人生短暂交叉后,也许就像两条平行线再也互不干扰。
“在想什么?”他搂得有些用力。
我垂眼摇了摇头,再抬眸被满是金光的海面所吸引,像是上帝打翻了橙红色的调色盘,无意晕染出了如此绮丽的风光。
他似有感应,稍稍站直身子,陪我静静看了会海边的朝阳,过了一会替我捋着耳边的碎发:“今天有个晚宴,到时候需要你陪我参加。”
我顿时无暇再欣赏眼前的美景,兴致缺缺地问:“你的订婚宴刚延期不久,带我去合适么?”
我尽量让我的语气听起来没有挑衅的意味,可落在谢禹沐耳朵里,仿佛还是惹怒了他。
男人松开了怀抱,单手支在栏杆处,喉咙里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轻蔑哼声:“还从来没有人置喙我谢禹沐的私事。”
好半晌后,他转身离开撂下一句话:“顾荃会来接你。”
一意孤行,独断专横是谢禹沐一贯的作风,也许这种性格让他在商场上无往不利,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我感觉像是被离岸流卷走的溺水者,迫切等待着一个契机自我挽救。
……
晚上在我们下榻的酒店一楼最大的宴会厅,我左手虚搭住谢禹沐的胳膊,他眼中沁着浅淡的笑意,牵过我手揽住他的。
他今天倒有别于往常,没有打领带,而是换上了蓝黑暗纹的领结,戗驳领的黑色西装衬得他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感,更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宴会厅内男男女女皆身着精致的礼服,衣香鬓影之间觥筹交错,巨大的水晶吊灯映射出点点碎丽的金光,平添了不少物欲横流的金钱气息。
侍者端来香槟,我接过一杯端在手中,谢禹沐也没有半分要喝的意思,有很多人殷勤地上前攀谈敬酒,但最后都是他们自己笑着一饮而尽。
谢禹沐的身份高贵,无人不知,更没有人会不知趣地劝酒。只要他不愿,那杯酒能到最后都分滴不少。
晚宴过了大半,璀璨的灯光突然变成了温柔的浅金色调,音乐也转换成了优雅的华尔兹。
一旁的侍者分别收走大家的酒杯,我环视周围,男女各成了一对在跳舞。
谢禹沐的臂膀冷不丁横拦在我腰间,“你好像又瘦了,都不用一只手都能搂住你的腰。”
主灯光打在我们身上,弄得我有些局促,他却悠然自得地牵起我的手,十指紧扣后带着我往后退了一步,又朝前进了两步。
“今天你很漂亮。”谢禹沐的眼神一直黏在我这处,不肯移开半分。
我自顾自低眸扫了眼身上的礼服,却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下午造型师问我要穿哪一条礼服,我当时听着耳边响起的海浪声,便随手指了指中间蓝色的那条。
那是条水蓝色的挂脖掐腰长裙,除去腰间的钻石缎带有些惹眼,整体设计都偏于简洁明快。相比起其他的礼服,这一条算是其中最低调的了。
我的交际舞水平并不高,但跟在他后面那么久,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些,不至于在外行面前露拙。稳下心神后,我随着他的步伐前后摇曳,倒也没泄出怯处。
也许是我的错觉,灯光好像又暗了些,谢禹沐悄然间伸出长指,时不时晃着我的耳坠,发出细微的珠翠响声。
虽于旁人不显,但宝石碰撞的声音在我的耳畔格外放大,我偏过头躲他,他就愈发强制地搂过我的腰,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搓弄着我的耳垂。
猝不及防的,谢禹沐又拉着我旋转了半圈,腰间的大手略一松,我的腰便塌陷了下去,他这时重新扶住我,另一只手搭在我的大腿根部,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隔着薄如蝉翼的绸缎布料,我甚至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指尖纹路。
几步之外还有人在跳舞,我咬着唇瓣低声细语:“别这样,有人在看……”
他盯着我,直至我慌张的表情取悦了他那点深藏已久的恶趣味,才高抬贵手,转而手背贴上了我的侧脸。
冰凉如玉,恰到好处地消解了我脸上烧起的绯红。
见我真的急了,谢禹沐才托着我的腰将我扶正,在我耳边轻吐:“放心,没人敢盯着我的女人看。”
一曲终了,他眼神仍旧炽热,我始终不敢抬眼看他,捶了他的胸口言辞真切地辩解道:“我……不是。”
不想再在这里纠缠,我循着间隙拿起一旁的手包,借口要去洗手间便离开了这里。
整理好仪容后,我的手刚搭在门扣上,就听见几道高跟鞋的响声踩在大理石地砖上。
“刚才谢总旁边的那个,就是裴家的千金么?”
“我也不知道哎,但远远瞧着怎么和新闻报道里的不太像。”
推开隔门,我兀自走到一旁的盥洗池前,感应水龙头的温水倾泻而出。
身侧那几个女人见我一言不发,纷纷止住了讨论,离开了这里。
我的手冷得开始打颤,温水浇了好久才好,抽出纸巾擦手的那刻,一滴泪还是不争气地打在了我的手背。
原来,面对人们的风言风语,我还是没能做到旁若无事地做个透明人。
台面上的手机响起震动,我划开屏幕,又是陌生号码来电。
“温煦是么?我们这里是浮匀镇第一医院的急诊处,你在听么?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指节悄无声息地扣紧手机屏幕,“我在听,请说。”
“你的父亲温翰醉酒后被货车撞倒,人虽然第一时间送来了医院。”那边顿了顿,语气放缓后又说,“但是经过我们的不懈抢救,还是无力回天,人已经送去了医院太平间了。”
“您……您看什么时候回来方便认领一下,好处理后事。”
我手指一抖,没注意挂断了电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肉居然诡异地抽动了几秒。
温翰,他怎么可能死呢?他那么恶毒狡黠,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酗酒对于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酒精早就对他有了免疫性了……
我的思绪变得异常跳跃,以至于后来我记不得是怎么走出酒店大堂的。萧瑟的寒风中,门童帮我拦了辆的士。
从汽车后视镜中,我的脸苍白得不像话,司机问了我好几声去哪,我失焦的眼神才逐渐回拢:“去火车站。”
从泾北火车站到清远县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其实想过坐飞机,但是飞机只能到邻近的市,那时候已是深夜,客运站也早就关门,小地方很难找到车再辗转去县城。
绿皮火车上挤满了人,最近的列车只剩下硬座票,我靠在窗前,呆呆望着滚滚车轮声中往后退的夜景,心中像是破了个洞。
说不上有多痛,但就是空荡荡的怅然若失感。
这漫长的十几个小时内,我一直没合眼,迟滞地察觉坐在周围的人一直在用异样的目光看我。
我才发现,自己就穿了那条礼裙匆匆上了火车,露出来的皮肤已经被冻得通红,我却懵然不知。
第二天的中午,火车靠站后,我在附近广场的服饰店里买了一件黑色羽绒服套上,急忙又上了大巴,驶向那个我出生的地方——浮匀镇。
那个已经被我遗忘已久,只要一想起来就痛苦万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