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海鸥先生”久久环绕在单衾文耳畔未散。
两人做好蛋糕,用一个橘粉色盒子将其包装好。单衾文选了一条喜欢的丝带,递给凌无书后,便站在一旁,看凌无书很认真地将丝带缠绕在指间,几下交错挽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凌无书系好结,又安静看了一会儿。他离得近,鼻息很浅地扑在包装盒上,让轻盈的丝带在日光下像蝴蝶摇晃起了翅膀。
蛋糕是被小心翼翼对待的,此刻,单衾文觉得,自己也同样。
他们一起整理完烘培室后,凌无书又顺手将堆在一边的器皿洗了。
两人下楼后,店主人连声夸赞凌无书做的蛋糕好看,她似乎很对凌无书这个员工满意,在临走时一直说着暑假再来。
走在街道上时,单衾文说:“你暑假还来吗?你来的话我也想来。”
凌无书听了半晌,摇头道:“以后的事谁说得清。”
此时太阳已慢慢沉下,原本的酡红天色转为浅紫,笼罩着视野尽头的楼房和路灯。
“你发工资了,就请我吃饭。”单衾文又把蛋糕提了起来,透过可视塑料板,望着在幽幽暮色中更有底蕴的蓝,“这就是你整个寒假只跟我见了三面的惩罚。”
凌无书笑了,扯过单衾文袖子,拉他避开一个行人:“你想吃什么。”
“我们去我爷爷家吃饭。”单衾文转头,认真看着在暗沉光线中五官更摄人心魄的凌无书。
凌无书正偏头看着路边一只打盹的小狗,听到这话,略微转回视线:“好。”
“哇,你今天脾气真好。”单衾文笑着感慨完后,猛地一顿,随后警觉地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欺负我的新招数。”
凌无书略微提起一边唇角,很快压下,认真说:“那就不好吧。”
“不行,你已经答应我了。”
凌无书抱着胳膊,避开视线去看路的尽头,轻声道:“你放心,单衾文。”
单衾文当时没怎么注意,他全心全意沉浸在凌无书给他做了一个蛋糕的喜悦里,听见凌无书让自己放心,他就真的放心下来了,带着凌无书去城南的玉堂春吃了一顿饭。
吃完后天已经全黑,单衾文带凌无书走出雨枫宽巷,把那颗枫树指给他看。
凌无书望着那颗叶子快要掉完的枫树,伫立良久都没说话。
明月高悬天际,江水淙淙带着冷意,那颗年迈枫树便在屋檐风铃声中洒下落叶。
一枚轻盈的叶子左右晃荡着,一头栽进凌无书的发尾。单衾文伸手摘下,藏在了蛋糕盒的缝隙里。
凌无书又看了很久,才收回视线,对单衾文说:“走吧。”
单衾文“嗯”了一声,带着凌无书从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街走。他走到一处,便会同凌无书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但在他的记忆片段里出糗的是单木锦,每次逢凶化吉、力挽狂澜的才是单衾文。
凌无书一直都安静听着,耳朵偶尔被发丝遮住,但在抬头看单衾文时,又会露在幽冷月光下。那时凌无书白皙的左耳会格外晃目,但都远不及那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
走出满是故事的小巷后,两人乘车坐到了玻璃台,打算走路回去。凌无书说他最开始以为这个叫泡泡台,后来又以为叫琉璃台。
单衾文踢开路边的一个石子,好奇道:“那你还有没有把什么记错过。”
凌无书沉默片刻,幽幽地说:“当然了。”
单衾文问:“是什么?你这个表情……总不会跟我有关吧?”
凌无书坦诚道:“我最开始以为你的‘衾’,是爱卿平身的卿。”
“啊——”单衾文有些不满,“明明读音都不一样。”
凌无书着看向海面,风掠起碎发,挂了一缕在他唇角:“但是,卿更可爱一点。”
“哦,你不用解释了,说明最初在你心里,我很可爱。”单衾文自顾自曲解着,又在凌无书说话前,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名字的。”
凌无书思索片刻,道:“其实是开学第一周的时候,我捡到了你的饭卡。”
“我记得。”单衾文说,“后来我找你说话了,你不理我。”
凌无书无奈一笑:“是吧,那时我以为是你不理我,但其实只是我想太多了。”
察觉这个笑有点苦涩的味道,单衾文忙伸手,揽住了凌无书:“但是现在,我们天下第一好,今后天塌下来,还是我顶着。”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凌无书停住脚,转向单衾文,朝他招手。
单衾文正准备回头看海,见凌无书示意自己凑过去,便略微低头:“怎么了?”
凌无书神情还是淡淡的,但月光下浑身的刺都软了下来。他也不说话,只用那双眸光微动的眼望着单衾文,慢慢描摹着他的眉眼唇。
单衾文被看得有些脸热,虚握了几下拳,有些慌乱地想挪开视线。
但凌无书却说了一句“别动”。
像是本就不打算让人听见的低语,没刻意塑形的嗓音磨人心。
说出来的两字被压得极低,和远处破碎的涛声纠缠在一起,凌乱却又被夜色克制。
对单衾文来说,这就是凌无书所能给他的,最珍贵的温和。
只是凌无书就算是软下来,话也不是恳求,而是命令。单衾文这么想着,怎么也不愿再动,任凭那抹燥热从体内浮出。
凌无书仍旧注视着他,也不说话。
沉默向来是凌无书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可以让单衾文无数次发狂的利器。
但这次隐约察觉到什么的单衾文竟也陷入沉默。他脸颊被凌无书视线烤得发烫,心也疯狂跳动着,像加快的秒表计时器,让沉默里每个瞬间都被篡改得过分漫长。
在如此令人沉醉的混乱里,单衾文几乎忘记了呼吸。
接着,他看见月光下的凌无书闭上眼,将那仿佛流淌不尽的情绪彻底盖住。
单衾文感到一丝恐慌,在凌无书注视里不断膨胀的心猛地一紧。他不知如何开口,他想要凌无书再像刚才那样看着自己。
朦胧间凌无书低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清,也没人追问,因为那话的尾音泯没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吻里。
克制。灼热。微凉的鼻息扑在脸上,再相互交融。
单衾文瞪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凌无书,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很快他也闭上眼,颤抖着往凌无书温软的唇上蹭。
凌无书却把他后颈捞住,略微分开,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这次不敢再贸然惊动凌无书。
于是吻又停驻了良久,才慢慢拉开距离。
单衾文胸腔起伏,眼底湿湿的,望着凌无书,等他为这件事给一个解释。
凌无书没说话,他的呼吸很缓,默默看着单衾文,眼睛,在月色下也带着湿意。他们就这样望着好一阵,凌无书才收敛情绪,微微一笑。
他轻声说:“晚安,小海鸥。”
说完,他停顿片刻,像是不知要做什么,中途又看了单衾文一眼。看完,他又站了一会儿,最后才转身,不紧不慢朝家里走。
月光将他的背影照得遥远又安宁。
单衾文忽然叫住了凌无书,他说:“上次我真的有礼物要送给你,是十二新作的专辑,我明天早上给你?凌无书,我想和你一起去上学。”
凌无书立在原地,幅度极轻地点了一下头,随后身形消散在黑夜里。
单衾文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用指节碰了碰自己鼻尖,最后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凌无书是喜欢自己的吧。凌无书这是情难自抑吧。这也算接吻吧。接吻的时候,凌无书也和自己一样心花怒放吧。
单衾文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构思二人今后的美好生活。
可那晚过后,单衾文却再也没见到凌无书。□□上收不到任何消息,那个头像彻底灰了下去。专辑一直摆在卧室桌子上,不知被带出去过多少次,最后都原封不动地摆了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骗习惯了,单衾文并没有预料中生气,他只觉得难受委屈。这些都堵在心里,找不到凌无书也难以宣泄,他只好用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静去寻找凌无书的痕迹。
他站在卧室窗前,挑日子熬了几夜确定了凌无书现在家也不回。问单知君和樊宫羽,两人也都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便当机立断决定找机会去凌无书的学校堵。
但机会来得实在匆忙,在一个周末,单木锦拉上他,气急败坏地说,有个金华中学的高中生骗艾步盈去和他线下见面,时间就在今天。
两人便直接坐了车,停在金华中学附近,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小女孩儿握着书包带子,在校门附近张望。
两人要看看那网友高中生的真面目,但跟着等了好久,也都只有艾步盈站在那里。从校门走出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三五成群,偶尔有人抬眼看艾步盈一眼,但那一眼也只是在听同行人讲话时下意识扫过去的视线。
如此等着,直到有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走了过去。他背着书包,表情严肃,似乎在问艾步盈需要什么帮助。
艾步盈和他说了,那男生朝四周望一会儿,又在那里等着。
又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他戴着阴郁的鸭舌帽,身子略微佝偻,双手紧插在腋下贴着墙根朝艾步盈走去。
他站在艾步盈面前,同她说了什么。艾步盈面露迟疑,那戴眼镜的男同学便直接将艾步盈拉在身后,开始质问男人。
男人明显站不住脚,有些慌忙地回答了几句,那男同学摇着头,把艾步盈紧紧护在身后,扬声喊来了保安。
男人见状夹着尾巴灰溜溜跑了,一个保安去追,一个保安去调监控。单木锦也如脱缰野马,气冲冲杀了过去。
他看艾步盈泪眼汪汪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你还好意思哭,等你被骗走了后,哭都要挨打!”
那男同学见状,松了口气,看向一旁的单衾文:“太危险了刚才,我刚刚问这个小妹妹,她说她在等我们学校的同学,但其实现在这个点里面已经没多少人了。我起了疑心就在这儿多待了一会儿……幸好。”
单衾文看单木锦正在训人,而艾步盈也该训,他也不好插话,便同男同学说:“里面没多少人了?”
“没错。”男同学扶了一下眼镜。
单衾文朝气势恢宏的学校看了一眼,心里怀着不大的期待,问道:“你认识凌无书吗?”
男同学扬眉,面露惊讶,语气也放松了一些:“我认识啊,以前我们是同桌,不过后来他太高了,就坐到了最后一排。”
单衾文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那他现在在教室里吗?我是他的朋友,但联系不上他。”
男同学这时面露迟疑,上下打量了单衾文一眼,觉得他不是坏人,便说道:“可是凌无书已经转校了啊。”
“转……校?”单衾文像是没听懂这两个字般,迟疑片刻,又问道,“那他去了哪里,海曙附中?还是北横中学?”
男同学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主要是和高年级的同学玩,和我们不太亲近。”
听到这话,单衾文脑海里闪过裴常宜的脸,他心里讽刺,凌无书都明目张胆亲自己了,身边发生什么事情,却还要裴常宜那个外人来说。
他心里闷着火,打开□□添加裴常宜好友。
男同学站在原地片刻,问道:“你……没事吧,如果凌无书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你不必太生气了,说不定他只是忘了跟你说呢。”
这猜测无一例外都踩在了雷点上,单衾文实在没忍住掀起眼皮,看向他:“没事的同学,今天麻烦你了,你早点回家吧。”
陈荐新后退几步,匆忙说了句“再会”,便脚程飞快地走了。
单木锦正拧着艾步盈的衣袖,朝公交站台走,他回头同单衾文道别后就上了车。
单衾文遏住心里腾起的火气,手机几乎要在掌心开裂了。那股愤怒和困了他不知多久的难受一起在胃里翻滚着,发酸发涩。内里几近狰狞,却不妨碍他表面维持着人形。
单衾文极有耐性地等着,终于在下公交车的时候收到了裴常宜的消息。
裴:[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顿时停下脚步,双手飞速按着键盘。
[凌无书。在哪儿。]
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攥紧了拳,冷呵一声,继续打字。
[到底谁能知道,你不是心里很清楚吗。]
这回过了很久,裴常宜才回消息。
裴:[我瞒你也没意思,凌无书他去了港岛读书,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港岛……单衾文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脸上裂开一个冷笑。
[别骗了,你就是不想我和他做朋友,你想要独占他,你这个虚伪的人。]
裴:[……你果然幼稚。]
裴:[你觉得我拿什么理由来骗你,凌无书又为什么要把那些事告诉你,你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吗,你连凌无书经历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控诉他瞒着你,还把火撒在我身上。]
裴:[你知道凌无书为什么被叫进警局吗,你知道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吗,你知道他这个寒假为什么要拼命打工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什么不懂的幼稚小孩儿。]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裴常宜的消息仿佛给他泼了一身冷水,不,是被泼了比水还冷的汽油,粘稠又难闻,却让他心头火更盛。
这是挑衅。
单衾文浑身冷热交替着,手如针扎般发麻。
[那又如何,他吻的人是我。]
他这句话打得极慢,一字一句看似引以为傲,但不过只是能将自己刺痛的嘲讽。
就在他发出消息的同时,裴常宜回复了他。
裴:[他被叫进警察局是因为他差点被猥亵,那个罪犯是为了救他才坐的牢,而他为什么有可能接触到那样的人我不用想都知道是你的杰作。就是因为这件事,他在学校一直受欺负,名声差到新来的老师都避开他走。而他为了给救命恩人找律师硬着头皮向我借了钱,拼命打工甚至到深夜就是因为他知道他父亲会让他转校,想趁着离开前把钱还给我。]
密密麻麻的字从对话框冲出,狂涌而上如冷海涨潮,在单衾文心底掀起海啸。
火灭了。那团沸腾的火被浇灭了。被如此轻易地浇灭了。
单衾文僵在原地,眼眶发红,慢慢攥紧手机。
裴:[他每天为了解决这些事忙得要命,只有你,一直纠结在他到底要不要和你做朋友这个问题上。]
裴:[言尽于此我也不再多说,离开前他的确给我留了一个联系方式,但你休想拿到。你很自信,他的确不讨厌你,但你也应该知道,你们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人。]
裴:[旁观他的生活,会让你的象牙塔被打碎。而正视你的幸福,同样也会刺痛他的眼睛。]
这些字如一股寒气侵袭,扭曲叫嚣着在他身体里横冲乱撞,五脏肺腑都泛着痛。
他用尽全力才能喘着气,思绪混乱着根本没理解那些话的含义,也不知道“凌无书离开了”这六个字,到底能在他生活里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是,如裴常宜所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发生在凌无书身上的事,如果没人告诉他,他一生都不会凭空想到。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此刻他的刺骨锥心,没有一点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