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日星期天 阴 大寒
从元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同他保持着距离。
可我总是高估了我自己。
放寒假那天,我、裴常宜、阿默,我们走在海滨大道上。裴常宜告诉我那个群里的“可爱小熊”是单衾文。他说,那人在绞尽脑汁捉弄他。
可爱小熊……行吧,我承认我在知道这个真相后感到很无奈,甚至觉得他这只小熊的确有点可爱,他表达讨厌的方式竟然是扮作小迷妹去夸裴常宜。
当时我们没过多久就碰见了他,在得知是他将易拉罐砸在裴常宜头上时,我开始确信他对裴常宜的讨厌已经到了本能的地步。有多本能,他甚至不愿意多思考一下就做出了反应。
随后他同裴常宜对峙,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但他不承认。我只能试着和裴常宜解释,企图找到一个借口让裴常宜不同他计较,这是我的私心,哪怕是他先挑衅的裴常宜,但我还是……难以避免偏向于他。
结果他误解了我的意思,说我们两个联手欺负他。
他说这话让我难过,不是为他误解我而难过,而是为他以为自己受欺负的伤心委屈而难过。
可我没有多说什么,就这样也好,简简单单地作为陌路人而分开。
但他最后扑过来了,像入室抢劫一般,一句话就抓到了我无力反驳的关键。
生病那天我吻了他,其实第一个吻落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醒了。他既然装睡,我也不必再惧怕他会醒来,甚至在知道他是醒着的时候,我就难以控制想要吻在他的唇上。
撕破我,撕破他,撕破假象。
事实是我也的确这么做了,我的心思很卑鄙,我自己也无法说清……但我确实想要他知道我对他感情。
越是难以言喻的越接近真正症结。这些毫无必要的行为下也藏着丑陋的真相。
真相代表失序,我惧怕一切失序,我现在难以承受哪怕一点失序。
我是一个软弱的人。
吻了他后,我一次性的勇气也用光了。上了楼,我知道自己必须要静一静,坐在台灯前铺开这个本子,却什么也难以下笔。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呼吸声,一夜没睡。也许得了肌肤饥渴症,临走前,我又吻了他一次。
这个吻是安静的,因为在清晨,他的鼻息带着凉意。那样朦胧的微光里,他侧卧着,呼吸悠长,玩偶被撂到一边。我伸手将玩偶塞回他怀里,又一次俯身吻在他眉骨。
那天的一切并非好的走向,为了让一切仍旧稳定,这三周里我开始避开他。
但在海滨大道,他就以那天的吻为借口,让我无处可逃。我做不到再拒绝他,积累勇气对我而言是十分耗费精力的事,更何况我面对的是单衾文……一个有着骑士精神并且被我所在意的人。
所以我们和好了。
后面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不愿将心思展露在日记本上,还是那句话,那些细微的情绪写出来会让我自己也难为情。
我只知道与他和好后发生的事,再一次让我确信自己不要离他太近。
一月二十四日 天气阴
我没有多少时间再写日记。
至少身体的劳累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我的精神疲劳,因为那样强度的工作足够我得到很好的睡眠质量,并且不会让我受到单衾文的困扰。
一月三十一日 天气晴
今天我去见了江浅,她所在的病院名为“海庭疗养院”,处在南池市最高山的顶端,装修风格虽有些破旧,但空气清醒,花香鸟语,站在阳台和院子里还能看到一整片海。
她其实和我差不多年纪,长得很美,留着一头长发。
我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病房窗边的一个靠椅上,很安静地望着外面。
这次我来,是因为她知道了江樱姐的事,她要我把江樱姐写给她的信一次性都带来。我怕她受此打击,没有答应,只是同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说话声音很浅,她让我不必自责。她说她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出院只是不想和人交际。
我了解到的情况也的确如此,所以我答应了她,下一次见面会把信全都带来。
在临走前,她叫住了我,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因为我知道自己要走了。
走到何处,我不知晓。我从来不该给任何人承诺。
那只会变成欺骗。哪怕我早就声名狼藉,也做不到如此放任自己。恶贯满盈的罪犯被抓起来都会狡辩,更别说这个故作文雅的凌无书了。
二月一日天气阴
我同样爱你,我同样爱你,我同样爱你。
二月二日天气雨
暴力,我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有人喜好用暴力解决问题。
我们三个都在辱骂声中窒息。
二月四日天气雨
烧烤摊上最近总有一个人在固定的时间过来,他经过我身边时肚子一直在咕咕叫,但他不会在保鲜柜里挑选食材,他只会拿几瓶冰啤酒,随后找一个沙滩椅独自闷头喝着。
来烧烤摊的不是好友成群就是家庭小聚,他这样的客人很特别,哪怕只有一个人,看上去也不无聊。
空腹喝冰镇啤酒,喝完面颊通红,倚在沙滩椅上看着远处海边不说话。听老板说,他一直到收摊才会慢悠悠站起来,随后俯身在路边呕吐,他的肺要是被呛住了,他就会浑身颤着把胃都要咳出来。老板说这样颓废的人,他见得太多。
我其实也是一个颓废的人,本该想尽办法去寻找温暖的食物,但最后却选择去喝冰镇啤酒。然后我沉默,起身,呕吐。
二月六日天气阴
伟大的心以宣泄纷乱的情绪为耻。
这句话出自一本英国小说,在痛苦时它承受我的所有。
二月八日 天气阴
每当我在父亲的阴影下表露出任何一丝反抗时,他都会慷慨地浪费时间告诉我谁才是一家之主。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无法形容父亲,作文课上,实践课上,大家的父亲有喜怒哀乐,会和妈妈打闹,会和他们说笑,还会在他们难过的时候拍他们的肩膀说一些很有哲理的话,他们既爱着彼此又会在某些时刻伤害彼此,但这伤害总能让他们的关系更近,那样细腻神奇的感情让我吃惊,而我的父亲则模糊得像一个释义不清的形容词。
有同学说为什么我口中从来不出现父亲这个词,有个孩子说我恐怕没有父亲。
因此在下一次以亲人和感情为专题作文课上,我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威严的人,他刚正不阿会在吃饭的时候给我夹食物。”
孩子站起来,尖声说这不对,刚正不阿怎么会出现在餐桌上呢,这纯属是凌无书胡编乱造,真相大白了,凌无书就是没有父亲!
当时我为此感到害怕,后来同他道了歉,但那个孩子却一反常态只是说没什么的,他并不是针对我,只是上学太无聊了他们需要一些打发时间的快乐。
打发时间的快乐。
好吧。也许我的作文的确很滑稽。可是没办法,他们有父亲作为可描摹的对象,而我只有一个冰山一样的父亲。
而且他还让我恐惧。
我怎么总是在恐惧。也许真如他所言,我是一个懦夫。懦夫,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懦夫永远不会和别人起冲突,也永远不会伤害别人。懦夫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时常会思考,父亲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模糊觉得,父亲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庞大的机器怪物。咔滋咔滋朝我张开大嘴,咔滋咔滋嚼碎我一条手臂。
抱歉,我不该这么说他。
明天就要和他见面了,他肯定又要和我讲转学的事,妈妈听到后会怎么想我不知道,其实在很久以前妈妈也有些害怕父亲,但她现在变得很不一样了,昂扬美丽,像日光下翩翩起舞的蝴蝶,我真心为妈妈感到开心。
二月九日天气阴 除夕
生活是不是总是这样。
把你狠狠刺痛后,又突然给你一点甜头。
二月十日天气晴春节
单衾文。
二月十一日天气阴
衾影无惭,屋漏不愧。
和他一样高风亮节。
二月十二日天气雨
衾,也有一个在别人看来不太好的含义。
尸体入验时,用来遮盖尸体的东西。
可我觉得很好。因为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尸体。
二月十三日天气晴
雨雾阴晴,都是你。
二月十七日天气晴
为什么我叫凌无书呢?我这么问自己,假装自己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
今天站在父亲身侧,我们开始办理学籍还有一系列转户籍的繁琐事宜。一块巨大玻璃阻拦在我面前,穿着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被框在里面,他像一架崭新的机器,坐得笔直面无表情,视线从身份证上无数次移到我脸上。
随后他将那个写了凌无书这三个字的薄薄卡片从铁筐里弹了出来。
卡片没有如愿。卡片像一只被压扁的白鸟,撞上玻璃,掉了下来。卡片砸进铁框里,发出清醒但微弱的声响,像是最后的求救讯号。
“小孩儿还没长大,就拍身份证,现在人都认不出来,生怕没办法给我们找麻烦呢,拿回去重办!”
他讲完话后,父亲笑着连声道歉,哈腰将小卡片从铁框里拿出来。
头顶刺眼的白灯照着他的新戒指,那枚金戒是一个锁,把父亲锁在这架同样冰冷的机器上,就像他是一条狗。
离开大门后父亲又变得沉默,良久他走到垃圾桶前,看着我说,我一点都不圆融。
我说,我想要我的身份证留个纪念。我知道他想把这个让他白跑一趟的东西扔掉。
但他说,这不过是一串编号。
一串可以无限复制粘贴的编号。就像凌无书这个名字一样。
他们说得都没错。于是卡片上的凌无书就被遗弃了。
他静静地躺在一堆垃圾里,躺在发霉的烂青菜里,同废料一起流进下水道里。顺着肮脏的水沟,他可以躺在任何地方,带着他自以为柔软的微笑。
二月二十日晴
今天有半天假,我从甜品店出来,去见了江浅。
她今天心情很好,听护士小姐说,她可能要谈恋爱了。
护士小姐说,她很早以前就已经稳定下来,只是不愿意出去。护士小姐说,精神疗养院的很多人都会因为早与社会脱节而不愿意出去。
与社会脱节。我以为这个冰冷的绞肉机本来就是让人绞进去,然后身体残碎,骨肉脱节。
不过江浅看上去的确比上一次明朗了许多。她的病床一侧摆着一束鲜花,她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双初见时漠然的眼也闪烁着微光。
她接过我打包好的信,看着我说:“凌无书,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想她可能是想要用这个问题为引子,提起她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我摇头说没有,并问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她缓慢地将身子倾在桌前,双手托腮,望着花瓶笑了起来。
她说,喜欢一个人啊,就是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永远不和他分开。他笑起来,我就开心,他不笑,我就想办法让他笑得开心。爱啊,就是这样,要排除万难拥抱彼此,要迈过黑暗走向黎明。
我当时没说话,我看了她一眼。
她的笑容在看到我表情时凝固了,她放下手,直起身体,神情紧绷。她问我刚才在想什么。
我没再看她,只是说:“确实只有勇敢的人才配得到爱。”
二月二十一日 5
偶尔醒来听见泥土松动的声音
那时一切尚且寂静
我如腐草,化朽为萤
可笑吗,腐烂的草怎么可能会变成萤火虫呢。
写诗的人最喜欢自欺欺人。
抽象的句子,让人难以看懂的句子,打碎又重组的句子,被肢解的句子。
二月二十二日 4
最近想到很多以前的事,尤其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
对于我要去港岛读书的事,她表示赞许,她说我可以和父亲一起去那边培养感情,要是我们稳定了,她也会开始计划怎么在港岛去拓展电子厂的事业。
我可以想象到港岛艺术中学将会何等高大尚。我发觉我们一家总是喜欢那些高端的东西,从小时候给我穿的那些衣服,到转校后他们要我读的金华中学。在我父亲还没有南下开公司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职员,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表现出了这样一种倾向。
他经常会跟妈妈说,要是给他一个机会,他不会比他现在的老板差。妈妈坐在副驾驶,附和他,然后沉默片刻,她会用一种憧憬的语气说,要是我们的儿子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他长大后也不会比任何人差。
每当妈妈用这种语气提起我,我都会觉得很感动。尽管我的成绩很不好,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算得上实际的期待行为。他们该吵架还是会吵,有一次还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问我跟谁。
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个时候想,你们不如把我一劈两半。
相逢是很漫长的事,把我劈开后,他们带着我的身体各自远行。但分裂的我,没有完整的我好看,带出去还很可能会受到外界的鄙夷和排挤。我怀疑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执着于把我劈开。毕竟他们都是很喜欢体面的人,而我也是。
妈妈说完对我的期待后,父亲没说话。他握着方向盘,腕上是一块脱了漆的铂金手表,刺眼日光从汽车外打进来,让那块表显得贫瘠而可笑。
他用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语气说,凌无书确实应该要上好学校。
我当时有点吃惊。好学校,什么意思。你们前不久不还在为了我的学费争吵吗。
好吧,有点夸张。事实是我那时远没有如此清醒,现在我是诗人,我捏着我的笔,在试图篡改我当时的真实反应。试图篡改一种让我感到羞耻的反应。
因为真相是,听他们计划送我去好学校读时,我心里腾起一种隐约期待和被藏在腼腆下的雀跃。期待指向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以为这是他们对我的重视,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虚荣而已。我倒希望是后者。
不过并非所有事都这样暧昧不明,比如我父亲的话总是清晰,不用猜测也毫无其余含义。比如,他那句话说出来后,明确地指向了一个结果:我们家的经济必定要变得更紧张了。
任性的孩子成了他,而我则惴惴不安地坐在装修豪华的教室里。
我望着没有任何划痕的墨绿黑板,看着粉笔在上面留下刺眼的痕迹。那痕迹太明亮,比那天车上父亲的腕表带子还要明亮。
我有表达过反抗吗,没有,我从来没有。
我只是一个被太阳驱逐的光斑,永远没办法在固定的地方停留。
二月二十三日 3
我是一个任人打扮的玩偶,光鲜亮丽地出现在父母朋友面前。
当大家夸赞我仪表堂堂,温和有礼的时候,父亲那张厚重的脸便会裂开一道缝隙,那道缝隙是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裂开缝隙,露出机械般的牙齿。上下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听到的人都在笑。真开心。
我站在他身旁,像一个吉祥物,来自阴间的吉祥物。
而妙不可言的是,当体面的儿子死掉后,声名狼藉的儿子也照样可以抬出来。我是我父亲融进他圈子的新法宝。
我的儿子在金华中学读书。
好巧,我儿子也在金华中学读。
万分荣幸啊,但你瞧,犬子肯定比不上令郎。
怎么能这么说呢?哈。哈。哈。
他成绩差,还不学好,性子怪异,还不受欢迎,哪儿能和令郎那种天之骄子比。
孩子脸长得倒不错,也不是一无是处,适合去演电视剧,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戏子多情。
我的确适合演电视剧。我站在那里,听你们彼此吹嘘,仿佛进入表演生训练集中营。而你们视线移来时,我自然而然换上的那个微笑,又足以让我赢得任何奖项成为影帝。
这些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近来他们无数次在我脑海中颠倒,这会让我思绪活跃,连带着日记也显得很忙。
但这个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也有弊端,比如,现在,我喘不上气,有一种冲动想要穿越回去掐死那个虚假的自己。
凌无书,我已经受够了,你还不觉得累吗。
难道你还会因为能帮到你的父亲而感到放松吗,你帮了他什么呢,他给了你越来越好的生活,可你除了带来麻烦还能帮他做什么呢。他这么累,再爱上一个体贴他的人不是一件很值得谅解的事吗,你不是也自私又贪婪地去爱着那个本不该接近的人吗。
为什么,你还是接受不了。为什么,你要在衣食无忧的时候说自己很痛苦。为什么你越是长大越是软弱。
我要开始恨你了。
可偏偏又明明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尽数崩毁,是我的无能让你憧憬的未来变成一潭恶臭死水。
我这时候又该怎么劝自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确实就要过去。
每当念这些句子时,我的心都会出奇地平静。
二月二十四日 2
当孩子闹觉的时候,他们会想尽办法找一些其它的无关紧要的事来掩盖自己想要睡觉的事实,这也是这几天,我在日记本里做的事情。
我想要掩盖什么,我在难过什么。
其实今天的吻,是离别。
你用温柔的眼睛望着我,说你需要我。
而我的离开,是一种罪恶。
二月二十五日 1
我离开了南池市。
一切像一场梦。
我坐在轮船上,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颠簸。
如果跳下去,我就会死了。
但你会在公交站台等待我。
也许有一天你会收到我的死讯,救我出天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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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大暑:腐草为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