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凌无书这个寒假实在太忙,早上七点就乘车去打工,晚上十点半才回来,回到家后累得几乎倒头就睡。
这些凌无书当然不会说,是单衾文靠着自己,在聊天框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来的。
寒假的日子走得最快,单知君和樊宫羽学习回来后就已经到了二月,他们给单衾文找了个贝斯老师,是港岛的音乐研究生。听这位研究生的意思,他学的是音乐学院最高贵的编曲,对教初中生弹贝斯才不感兴趣,只不过回来过年了没事做,便顺手接了这份兼职。
这音乐研究生在南池市的形象很奇异,他有着一张皮肤光滑的长脸,眉毛浅色很浅,眼神总带着点迷离,望着人时像审视又像是蔑视。
他留着一头比凌无书还长的齐肩直发,耳垂上是闪闪发光的十字架吊坠,穿着非常前卫的破洞紧身喇叭裤,裤身贴着碎钻骷髅头,裤脚则有细碎流苏,走路上像极了移动拖把,而站着不动时,他又爱把双手叉在胯骨上,那时就又成了一把岔开的剪刀。
单衾文怀疑自己这个老师是不是港岛来的骗子,可见他气质和谈吐,又的确像是高知。
两人最开始很生疏,但聊了没多久,这个高知骗子便透露出了对单衾文极大的好感。他开始喋喋不休讲授自己的音乐理念。
从有实验性质的无调性音乐到那架几乎被弹到疯魔的钢琴,他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十二平均律这一堪称音乐理性之最的律制中寻找不曾被探索到的转调模式,还有那阶梯教室里老师讲授他最爱的柴可夫斯基《四季》之《六月船歌》的身影。
单衾文插不上话,便安静听着,偶尔发表一些简单的提问来让这位港岛来的老师谈性更畅。
这位老师很尽职责,课堂上的两个小时从不分神,用一种近乎严苛的态度要求单衾文,而课堂之外便开始了他港岛学习生涯的讲述,这一讲往往就到了傍晚,他便留在单衾文家吃了晚饭才回家,临走时往往还会在茶几上拿一个苹果或桃子。
在第一次离开的时候,单衾文听到了老师的名字——查敬行。
同查敬行一起学习的时间越累越多,单衾文在这位独立特性且目标坚定的新青年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性格思想也在这过程中逐渐成长。查敬行这样的人充满了打破界限和常规的潜力,单衾文虽对此没什么感触,但在未被察觉到的地方,他似乎也渐渐在朝着那个方向走。
这段日子里,单衾文一直同凌无书保持着稳定且少的联系,这使他勉强感到安心。并且看到凌无书每天这么忙,他也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主动去找凌无书和好。
在除夕的前一天,他同查敬行讲了自己的困惑。
查敬行听了,顿时露出相见恨晚的神色,拉他进了一个同志群。
单衾文有些不理解,问道:“什么是同志群?”
“同志,就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查敬行伸手替他点了同意,随后拨到公告处,“你自己看吧,看了多半就明白了。”
单衾文翻着群里的公告,看了半晌,抬头看向查敬行:“这什么意思?我和他只是朋友。”
查敬行一甩头,发丝飞舞着落下:“不,不不,你们两个之间已经无法纯粹了。”
单衾文略微皱眉,觉得空气有些闷热,他便握紧手机,去打开了窗户。
这是一个堆放了些杂物的房间,面朝着陆,离凌无书的卧室很远,单衾文看不到他现在回家了没有,但明天就是除夕夜,想来凌无书打工的地方也会给他放假。
他极为缓慢地叹了口气,再回头已经面色如常。他将群开了免打扰,同查敬行说:“我看还是算了,我们现在小,离这些事还远。”
查敬行略微歪头,发丝顺滑的脑袋对准单衾文,极有律动感地点了两下:“可以,当然可以,这是你们的事情,但你要是不早点透露点这个倾向给你的小邻居,他说不定会因为怕带你误入歧途而想方设法远离你。”
单衾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他顿了一下,略为吃惊地挑起一边眉梢:“你是说……他喜欢我?”
“呃。”查敬行正坐在一个凳子上,他朝后挪了一些,打量着单衾文,“你是当事人,你自己察觉不出来么……”
单衾文原本平稳的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他想起了凌无书过往种种,却没办法说清这到底指向什么。
查敬行见此也不出谋划策了,只说:“你这样,改天你约他出来玩,我们三位呢见一面,我说不定就能看出些端倪。”
鬼使神差地,单衾文答应了查敬行。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这一天实在是遥遥无期。
南池市的年味很重,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市中心舞狮游龙,除夕夜烟花也一放不停,比公历跨年那一天还要热闹。
春节后单衾文便一直跟着父母走亲戚,等好不容易闲下,凌无书又开始忙着打工,两人想多碰几次面都难,更别说为三人相聚找机会。
整个寒假两人唯独见过的一次面,便是除夕那晚。
凌无书的父母难能可贵回来了,他们家没人准备年夜饭,樊宫羽便将这高大漂亮的一家三口邀请了过来。
云飞渺穿着利落的长裤,提着礼品先走进来,笑着问候老师和师母的身体。凌成洲则拧眉提着代表他的礼品紧跟其后,在看到单知君时点头打招呼。
凌无书落在最后。
他穿一件高腰皮质羽绒服,双手插兜里,同老师打过招呼后就找到那个单独小沙发,坐了上去,双眼不眨地盯着春节联欢晚会看。
他浑身上下浸着冷意,就连电视机暖光都没办法驱散分毫。
单衾文心里乱作一团,一时不知怎么面对他,便只好倚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播着相声,逗哏捧哏唱和不停,却没融化两人间的寒冰,也没盖住身后大人带笑的寒暄。在这样的喧闹里,单衾文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明明客厅这么大,两方父母讲话声也热闹到近乎吵,但他却只能感受到坐在单人沙发里的那个少年。
他轻微的呼吸声,他抱紧的胳膊,他偶尔焦躁着点在外套上的手指。
单衾文望着电视,可余光全在凌无书身上,那点击频率越来越不耐烦的食指就这样敲着他的心脏,仿佛在敦促着他快点作出反应,哪怕是问一句凌无书吃不吃巧克力也比无动于衷要好。
终于,他深呼出一口热气,将手撑在沙发上,不安地挪了一下后,将头偏向凌无书。
凌无书正望着电视,看不出表情,只有侧脸和修长脖颈被头顶白灯打亮。
单衾文轻咳一声,看向他:“凌无书,这边有点吵,你想不想和我上去玩。”
凌无书没理他,或者说动都没动一下,那紧绷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冲起来打单衾文了。
现在客厅对单衾文来说,不但吵,还变得灼热,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战火。凌无书的冷漠让他的脸不可遏制变红,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伸手在茶几上捞过一个橘子来剥。
他剥橘子的时候,朝垃圾桶挪了一下,坐在了一个展臂就能碰到凌无书的位置。
这表示亲昵的行为按理来说很明显,他脑海嗡嗡直响,盯着电视屏幕,可双手却在轻微颤抖,演员说了什么一个字也不能再听清。
在如此的混乱里,他不知自己是怀着何种勇气,将剥好皮的橘子递给了凌无书。
可凌无书猛地站起来,撞翻了他的手,那个莹润饱满的橘子便砸在地上摔出了汁。
单衾文鼻尖一酸,心随着橘子一起碎掉了。可这还没完,凌无书就站在小沙发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和不耐烦语气道:“你觉得有意思吗?”
如一柄冷剑扎进身体,单衾文被震得说不出话,也不愿抬头去看凌无书——那神色不用想便知有多令人心寒。
心头情绪狂涌现在唯一能知晓的便是他好讨厌凌无书,他此刻大可以站起来,把这些折磨自己的情绪全都发泄在凌无书身上,打一架,或是怒斥他为何如此行迹恶劣。
可最后单衾文选择忍气吞声,他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了,也一点都不想让凌无书看见自己眼眶发红的脸。
就在万念俱灰之时,他听到了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回答,并不来自他。
“你觉得没意思可以滚。”
单衾文的心一震,抬头见凌无书的确满脸冷意,只是那利剑出鞘般的尖锐对准的却是那个高大如山的男人。
凌成洲正握着手机,双目暗沉看着凌无书,周身气质怖人到与单家的温馨客厅格格不入。
凌无书毫不示弱地迎着那视线,但单衾文却看到,他垂在一侧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单知君和樊宫羽没多说话,给这一家三口留下足够空间,默默朝厨房去了。云飞渺则走到父子二人间,伸手扶住凌无书的肩:“好了,书书,爸爸有事让他去就是了,这不,还有衾文陪你不是吗?”
凌无书瞪着凌成洲良久才收回视线,脸上阴霾散了几分,坐回沙发时看了眼单衾文。
单衾文已经把橘子捡起来放进了垃圾桶,他刚想伸手去拉凌无书,便又听到凌成洲发话。
“凌无书,你下次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会把你收拾得好看。”
凌无书双手瞬间攥紧成拳,那双眼漫过讥讽,看样子似要抬头。
云飞渺一把按住了凌无书肩膀,同凌成洲说:“哎,你不是有事吗?快些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凌成洲却道:“那人可以等,但今天凌无书必须道歉。才多大就这样,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云飞渺这回没再多说什么,可凌无书却没动。
单衾文抬头,看着凌成洲那逐渐烦躁的脸,连忙在心里想着打岔过去的办法。他视线落回凌无书身上,后者正盯着垃圾桶,还是冰冷阴翳的模样,只是不过一秒,那张五官明锐的脸就绽出一个和熙如春风的笑。
单衾文看得瞪大了眼。
随后那张脸便抬起来,对准凌成洲,温声道:“对不起,爸爸,我不应该挑战您定下的法则,也不应该在你用拙劣谎言掩盖你出轨事实的时候,提出质疑。”
云飞渺和凌成洲各自倒吸一口凉气。
“还请您原谅我好了,您再这么生我的气,我死后恐怕就要下地狱了。”凌无书说完,还轻微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有些不吉利的玩笑而感到不好意思。
凌成洲却被气得不轻,他双目迸着火,一个箭步冲上来,扬着手要打凌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