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结束,但对南池市而言只是太阳落得更快了而已。
那天单衾文跳下公路,跑去了另一个朋友家,得知火龙确实失踪了后竟也没生气,只是笑着挥挥手。
他说:“我要开始玩滑板了,那才是大孩子的游戏,你们继续趴着玩弹珠。”
朋友则双眼发亮,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们南塘湾的老大。
作为老大的单衾文今年十二岁,不但年纪最大,学位也一马当先,是方圆百里唯一一个即将读初中的人。单衾文本人颇引以为傲,并开始把自己归为成熟大孩子一类,偶尔还会对即将上六年级的小孩儿带着莫名敌意。
当然,趴在地上打弹珠的时候他倒是没想起这些难以理解的讲究。
凌无书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父母忙着稳定他们掏光积蓄买下的小电子工厂,也来不及带他融入。
他便每日蜗居在家,站窗前偷偷看着在院坝练滑板的单衾文。那时滑板算是稀罕物,听说是单衾文小叔去大城市旅游,回来带给单衾文的。
凌无书以前在火车候车站的绘本上见过,他觉得滑板很酷,也一直好奇怎么才能将滑板带着跳起。因此当近距离观察的机会到来时,他自是不会放过。
单衾文通常只在傍晚练习,不戴护具,但好在他擅长运动,除了几次有惊无险踩飞滑板,凌无书便再没看过什么提心吊胆的结果。
刚开始他也只是对此好奇,当作消遣,但看到后来,他也很自然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这会让他感到轻松,因为单衾文学新动作总是很快,好像再大的磨难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
凌无书觉得滑滑板的人就应该是单衾文这样。自信,昂扬,不服输,像一只体态轻盈但又勇敢飞翔的海鸥。
而单衾文这只海鸥也对滑板颇为上心,一练就两小时往上走,累得喘气也只是伸胳膊抹一把汗。
他们俩一个在夕阳下,一个在幽静的窗前,中间隔着一条敞亮的巷,巷里时不时会走过几个陌生邻居跟单衾文搭话。凌无书会安静地听着他们夸单衾文厉害。单衾文的回答总是游刃有余,带着他性子里的友好亲昵,惹得路人满脸带笑。
每这时,凌无书就难以避免会收回视线,看着窗玻璃上自己那浅淡的倒影。他看着看着,也试着像单衾文那样咧嘴,但笑得总是那样滑稽。
路人走后,凌无书又继续看单衾文更有干劲地练习滑板。就这样,他每天都能等到钟点工来家里给他做好晚餐。
吃完晚餐,他肚子很饱,总很想出门,去绕着环海公路走走,吹风看看海边。
但他不敢。这么大的家里就只他一人,爸爸妈妈不常回来,他也不想和陌生人打交道,更不知怎么面对那个曾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单衾文。
这些都压下凌无书几欲踏出大门的脚步。
他便如此纠结矛盾,一声不吭在房子里呆了一个月。直到开学前一周,他在窗前听见单衾文和他爸爸聊天。
单衾文那时已经将滑板玩得很顺,他张开双手平衡身体,速度适中地绕着小坝转大圈。单老师正在一旁收着被夕阳照成粉色的床单。
飞驰而过的单衾文拍了拍单老师的肩,朗声问道:“爸,隔壁你学生家怎么没动静?”
单老师停下动作,看了一眼凌无书所在的方向,回头继续:“不知道,也许工作忙,我出外省交流的时候不也回不来么。”
“也是。”单衾文说着,往下一蹲,脚踩着后翘头,跳过排水沟滑到了巷子里,“那小孩儿呢?他才三年级,不可能也忙工作吧?”
单老师听了却笑:“小孩儿?人比你长一岁。”
单衾文猛地趔趄了一下,见身体稳住的可能性不大,便干脆跳下滑板,一脚踩着头,将其弹至手心。
皱眉完成这通动作后,他连忙跑到单老师身旁,眼里有些焦虑:“那他读六年级?”
单老师仔细叠好床单,抽着间隙斜眼看了看单衾文,一脸见怪:“十三岁都能读初二了。”
“他,他……”单衾文有些语塞,指着身后八号房屋,像是不信,“他这么小,哪儿像初中生?”
单老师将整理成方块的床单放在专门搬出的桌上,转身收枕套时,颇为无奈:“这话说得,你长得这么大,不也还是小学生吗?”
“我初中了,初一!”单衾文左右绕着单老师,嘴巴也不停地嗡嗡嗡,“那他是不是和他爸妈一起搬走了?我看他都没出来过。”
凌无书听到这里时,捏紧自己掌心的粉红豹,几乎想朝窗帘后躲去。
这话也让单老师停下动作,他抬头望着自家二楼,想起什么似的,对单衾文说:“你去敲门,看他在不在家,在的话请他今晚过来吃饭。”
单衾文皱眉,有些难为情:“不是我不好意思,老单,他真在家的话怎么可能一个月都没动静。”
单老师却没为单衾文这话动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可能啊。”单衾文说着,看向一楼面朝他们房子的那扇窗,见只有摇动的窗帘,怪诡异的。他蹙眉盯住,想起初见凌无书,咬着下唇,再回头语气有些焦灼:“爸,他们会不会是吸血鬼啊,你看那小孩儿长这么白。”
单老师觉得好笑,掀起一件短袖,看向单衾文:“说不定,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单衾文一别嘴:“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单老师也不强求:“看你咯,交不到新朋友的也不是我。”
“谁要和他做朋友,他十三,我跟他玩不到一块去。”单衾文双手一抱,头固执地一扭,下一秒就看到八号楼空无一人的坝前站了个雪人似的小孩,眉目如鬼魅般秀美,黑发软软地搭在颈间。
单衾文吓得朝后一退,差点没站稳。
凌无书抱着粉红豹,看着不太欢迎他的单衾文,有些后悔出来了。
不过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凌无书便转身,想去绕着海边走走。
单老师回避了单衾文的求救视线,懒洋洋地笑,把最后一条干枕套收了下来。
单衾文默不作声地将滑板放地上,埋头又踩了上去。
带着凉风的空气让凌无书不太适应,他将皮肤贴紧粉红豹的毛绒身体,在朝斜坡公路去时故作不经意地回头,见单衾文又开始滑着滑板转圈,单老师也朝屋内走,心很自然地有些失落。
他是听到说要请自己吃饭才出来的。
不过现在去晒晒太阳,也很好。
凌无书想着,便举起粉红豹,用鼻尖抵了抵它坚硬的红鼻子,又伸手往下,摸出它兜里的那颗一个月前瞒下的火红色弹珠。
小小的,冰凉。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看,便听到身后传来滚轮声,他一紧张,手就哆嗦着,那原本要塞回粉红豹兜里的弹珠也啪嗒一声砸在地上,蹦起老高。
看着那醒目的小家伙,前后两人都抬起了头,尴尬地对上了视线。
凌无书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欲盖弥彰地低头,紧盯那颗砸在滑板头上的弹珠,不敢吭声。
倒是单衾文找准机会,一脚踩在水泥地上,俯身将弹珠捞起。他盯着埋头不语的男孩儿半晌,朝着弹珠哈了口气,搁胸口擦了擦,再递回去。
“你喜欢?那送你好了。”
凌无书看着闯进视野的弹珠,抬头有些心惊。他见单衾文眼里并没有打趣揶揄,便紧抿着唇,伸手拿过弹珠,音量极小地说了声谢。
单衾文看着那张软白的脸,当下暗喜,心想莫非这是只是个光长年纪的小屁孩儿?他想着,再细看凌无书怀里竟然还抱着玩偶,整个人像布丁大小的瓷娃娃一样,更别提多庆幸,当大哥的心一下就蹿上来。
他笑露出好看的犬牙,踩起滑板,卡在腰间:“你喜欢玩这个娃娃?”
凌无书点头:“粉红豹。”
“哦,小孩子看的动画片啊……”
凌无书看了他一眼,答道:“不完全是。”
“哦哦,你等会儿去我们家吃饭好吗?”单衾文一手按在凌无书的肩上,“我妈听我爸说你长得俊,一直想要见见你。”
凌无书抱紧了粉红豹,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被按住的肩膀,回道:“你也很帅。”
单衾文本想谦虚一次,但实在没压住嘴角,只好朝上抓一把有些挡视线的头发:“还好啦,他们都这么说,我倒觉得长得一般。”
凌无书又看了一眼单衾文,觉得先前担心不被他接受的顾虑实在有些没必要。他侧头看着自己被一掌摸黑的肩膀,继续阿谀:“我来第一天,就觉得你光彩夺目,你长大以后,肯定会更帅的。”
单衾文果真按捺不住,又拍上凌无书肩膀:“哎,爹妈给的脸,我本来也想帅得含蓄点……对了,你今年多少岁啊?”
刚才单老师不是说过了么。凌无书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礼貌回答了他:“十三。”
“哦,比我小一岁。”单衾文自顾自点头,“你得叫我哥……那,弟弟,你读初二还是六年级啊?”
凌无书有些不明状况,不过他看着自己矮了单衾文大半截的个子,也就只好默许这个称谓。他不怎么在乎自己是弟弟还是哥哥,只是对单衾文的亲近感到有些荣幸。
他很认真地回答:“在金华中学读初一。”
单衾文听了这话,侧头看着凌无书,嘴角明明还有笑的残留,但眼却只剩自认倒霉的服输——他南塘湾唯一初中生的身份此刻明确地被夺走了。
凌无书注意过单衾文行路时不爱扭头,讲话往往也不关注身边人听后的反应。因此在察觉到单衾文动静后便仰起脸,想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只是那时单衾文早就收回了视线。
单衾文的话很随意:“我也读初一,不过跟你不在一个学校,我读的是海曙高中的附中。”
海曙中学,是南池最优秀的重点高中,单衾文的爸妈都在那里工作,离南塘湾有二十分钟的公交车车程,很近。
凌无书思考了一下,抬头夸道:“那你成绩一定很好吧。”
单衾文点头,双手托着滑板,顶在头上:“应该很好,我没怎么注意。”说完他又道,“小升初全市排名要用电脑登校园系统查,我家没有,放假爸妈也懒得去学校看,所以就不知道了。”
后面那句是解释。
凌无书轻抿了下唇,低头将火弹珠塞进粉红豹口袋,语气有些轻快:“那你一定很厉害,海曙高中的附属初中不是谁都能上。”
两人说着走到了单家小坝前的排水沟。单衾文将滑板放下,一脚踢开:“管他呢,有什么读什么——”
“来,洗手!”单衾文说着将凌无书拉至水槽边,一手攀下高立在白色塑料管上的龙头,替他开了水,“你叫什么名字?”
为腾出双手,凌无书将粉红豹夹在胳膊里,也因此前倾身子洗手的动作有些局促,换谁来都觉得他看着有些别扭。
凌无书没察觉单衾文的目光怪异,只在哗哗水声里提高了声音:“凌,无,书。”
单衾文听着他费力咬字的话声,低头将水拧得小了些:“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书,与子同道。”
凌无书听到这儿,愣了一下,随后抬头看向单衾文:“什么意思。”
单衾文见他如此认真,小鹿似的望着自己,没忍住笑:“瞎编的,你不会没读过诗经吧?”
凌无书有些面热:“没有。”
好在单衾文不在意他看没看过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就是讲的,怎么说没衣服穿,我们一起穿这袍子。”
凌无书洗好后站在一旁,支着还未沥干的双手:“这是你编的?”
单衾文蹲在水槽上,潦草地冲了冲手,冲完还拉下水管淋胳膊:“后面那句才是我编的,你不是叫无书吗,我就想到了,意思就是怎么说没有书看,我带你一起就是。”
我带你一起就是。
凌无书躲开四溅的水珠,来到一侧,偷偷用眼瞄着正低头的单衾文。
一个月没仔细看,单衾文的五官出落得更锐利了些。而像他这样大声说话惯了的人,安静下也有种别样的魅力。
单衾文早习惯了他人的注视,因此没抬头,只继续说着:“怎么说没追求,我和你要走的,是同一条道路。怎么说没有头绪,我们要的,是同一个信仰。”
这是第一次有人关注他名字能够有的含义。凌无书双眼仍旧看着单衾文,低声试探道:“你懂你说这话的意思吗。”
单衾文起身关了水龙头,将手往背后一揩,就朝屋里走去:“不知道,昨天拼模型的时候我爹在哪儿讲什么道、信仰、追求的,我听来,就用了。”
果然。
凌无书也不说失落,只是用粉红豹的小衣服擦干净手,跟在单衾文身后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