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单家花瓶里插的是白桔梗。
单衾文走屋子里后扬声说:“爸、妈,你们的书来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单衾文说完这句话便朝二楼走。凌无书将视线从桌上的花收回,见单衾文要将自己丢下,便下意识抱紧了粉红豹,站沙发前不知该如何是好。
单衾文已经走上楼梯,有预感般回头:“你随便坐,我去洗个澡。”
正巧单知君从楼上走下。他闻言抬眼,见端正站着的凌无书芙蓉玉面,文静俊雅,心欢喜得不得了。只是他满脸堆笑着朝下走时,措不及防撞上了单衾文有些严肃并带质询的眼。
满脸写着,老爸,你在做什么,到底谁是你儿子。
单知君暗道不妙,稍微敛了笑容,拍拍儿子的肩:“今天洗快些,我去厨房给你妈打下手。”
单衾文看了眼凌无书,直声道:“哦。知道了。”
“嗨,慢慢来也行,我们等你。”单知君撑着扶手,但纹丝不动卡在楼梯间,身子和头都朝后转着,用最浮夸醒目的姿势去看单衾文冷漠的背影。
单衾文走上过渡楼台,转身便见老爸这么大阵仗,偷瞟一眼凌无书,有些恼:“你这么看我干嘛,我又没说什么。”
单知君笑笑:“怕我宝贝儿子不开心不是么。”
单衾文脸上闪过诡异的红,手撑着扶手,别开脸就朝楼上跑:“老爸你真该擦眼镜了!”
“嘿,不是等你给我擦么……”单知君说着转身,眼里笑意余韵还没褪去,便见凌无书正仰头望着这边,瞧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在放空双眼。
单知君便用拇指按着自己下巴,微抬头:“小书啊,伤好些了吗?”
凌无书回答得很快:“好了,有时撞一下会很疼。”
说完他也摸了摸伤口留下的痕迹。
“那得小心点,不过虽然是勋章,还是少摸为妙啊。”单知君说完,转头面朝着厨房,“宫羽啊,你要来和小书说说话吗?”
厨房内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等下,这个要被我炒坏了……”
单知君听了这话,忙直起身体:“先坐会儿,我去厨房看看。”说完他就朝厨房小跑去。
凌无书略微伸长脖子,透过淡黄色花玻璃,隐约看到一穿着蓝衬衣的女子转身。女子将手上的锅和铲交给单知君后,朝他所在的方向抬了头。
凌无书匆忙收回视线,坐着第一次来时的那个软沙发,埋头用双手去按粉红豹肚子里那颗弹珠。
不一会儿身旁传来幽香,凌无书抬头看着面容清丽的女子,轻声道:“阿姨好。”
樊宫羽对凌无书一笑,在另一边坐下:“小书?最近过得怎么样?”
凌无书原本想说“很好”,但他脑海里闪过方才单衾文洗手的侧脸,便用力抿了一下唇,抬眼看着樊宫羽:“还行,就是给我做饭的钟点工每次不能准时到。”
樊宫羽惊讶地蹙着秀眉:“钟点工?你爸妈不在家吗?”
凌无书垂下眼睫,捏着粉红豹的胳膊:“没有,他们一个月没回来了。”
樊宫羽无言片刻,又道:“钟点工每天给你做什么吃?”
“蛋炒饭。”凌无书没说假话,虽然他提议过几次,但钟点工也只是给他的蛋炒饭里多加了些肉沫和菜叶而已。
“每天吃这些怎么行……你爸妈知道吗?”
凌无书摇头:“我不敢打电话。”
樊宫羽这下惊了:“那是你爸妈,为什么不敢?”她低头见凌无书抿嘴,像在自责说错了话,心又软得一塌涂地,“那这样,以后你来我们家吃?”
凌无书张了张唇,愣了半晌,又微弱地摇头。
“为什么不呀?”樊宫羽询问,“怕小文不欢迎你?”
知子莫若母,这么说恐怕是有前车之鉴。原本就想答应,摇头只是礼貌推脱的凌无书,忽然明白了方才单衾文在楼上的小气性来自何处。
樊宫羽看他像参破了什么谜团,便摇头笑:“你别看文文长得高,但性子还跟小孩儿似的,不懂事。”
凌无书摇头:“阿姨,我觉得单卿文很好,很会照顾人。”
樊宫羽听得开心,双眼弯成月牙:“他确实,跟比他小的玩惯了就考虑得比较细,但就总爱在他在意的事上比个高低,争个输赢。”
凌无书似懂非懂,只好一味点头。
樊宫羽一直想要个女儿,她见凌无书乖巧坐着,有着儿子所没有的温和稚嫩,心里冒着一股股热气,便又拉着他说了好些话。大多是有关学习的,也问过几个凌无书搬家前的问题,但都很有分寸,两人算是聊得开心,只不过每次话题都会回到凌无书是否愿意来他们家吃饭上。
半推半就,凌无书答应了樊宫羽的邀请。毕竟他也不会打扰他们太久。
而他贪婪的代价便是餐桌上挨了来自单衾文的一记眼刀。
单家的晚餐对凌无书而言可称作盛宴。
色泽鲜亮的海虾汤上浮着葱花,暖色的汤汁在夕阳下被照得透亮,一旁的盐焗鸡腿也冒着腾腾热气,炖成金黄色的滑嫩鸡皮仅看着就软糯暖口。而翠盘子里摆在薄片莴苣上的嫩豆腐也被浅炸过,浅褐色的脆边让乳白小巧的豆腐棱角分明……
单家餐桌上的每道菜都和他们的家具一样细致考究。
被凌无书连着一个月当主餐的蛋炒饭也装在了藕白色的南瓜状小盅里。
他坐在餐桌前,先闻到了饭香,仰头朝小盅里看去,霎时就被那金黄饱满的饭粒勾得咽下口水。
单衾文洗完了澡,头发半干不湿搭在额头。他换了件白背心,仰头靠在椅背上,摊着胳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无书。
凌无书从一盘炸成浅金色长条状的菜品上抬起头,看着平静的单衾文,问道:“这是什么?”
单衾文先动了动搭在桌沿的胳膊,随后视线落在凌无书指的方向上,直起身,双手叠着放桌沿:“哪道?”
“这个。”凌无书指着那个鱼状瓷盘。
单衾文俯身嗅了嗅,眼睛在阳光下懒猫似的眯上了:“唔,小鱼盘子装的肯定是鱼,吃过吗?我们这儿的特产,虱目鱼鱼柳。”
凌无书摇头:“没吃过。”
“口福浅了。”单衾文点评了一句,便起身走几步,唰了下后脑勺头发,单臂开了冰箱,“喝什么?”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问题。凌无书被问得大脑空白,一时答不上。
单衾文回头,见他那一副呆样,失笑:“有果粒橙、橘子汽水,椰汁……可乐雪碧都没有,我家不让喝。”
凌无书为他刚才那个笑有些局促,声音便压得更小:“都可以……”
“豆什么?”单衾文没听清,下意识皱了眉,“汁还是奶?不过都没有,要喝自己去买。”
“我说都可以。”凌无书回答。
“哦——”单衾文回头,提出一瓶透明的鲜榨椰汁,放在桌畔,“我们南塘湾的椰汁绝对比你在其他地方喝的好上一万倍。”
“嗯。”凌无书刚想说他以前从没喝过,但看了眼认真开瓶的单衾文,收回了话。
可沉默一会儿后,他又反悔了,便酝酿了语气,准备问单衾文两者有什么不同。
但樊宫羽和单知君前后从厨房走出来打了岔,他们人手端着两碗米饭,前者坐在凌无书身边,后者则占了单衾文刚才的位置。
单衾文见了,忙道:“老爸,我刚坐那里的。”
凌无书正接过樊宫羽递给自己的碗,低声道谢。
单知君偏头,一脸见怪:“这是我的位置啊。”
单衾文看了眼对面,凌无书正偏头对妈妈微笑。他看了莫名扎眼,便回头说:“凌无书坐了我的,那我坐你的,就刚好啊,总不能你不给我坐,反而让我把凌无书从我的位置上赶下来吧。他可是客人,你教我的待客之道呢。”
凌无书听后不再笑,忙放下手里的碗,欲起身让开。
樊宫羽握住凌无书手腕,温声道:“你坐着。”说完她起身,对单衾文说,“来,坐这儿,妈妈的位置让给你。”
单衾文又不肯了,只拖开那把唯一照不到太阳的椅子:“我就说说。”
单知君见儿子终于坐下,便晃晃手上筷子:“快吃啊,趁热。”
夫妻俩诚心让凌无书先吃,可奈何凌无书太过拘谨,看着摆盘精美的菜就是不知从何下手。
就当凌无书在沉默里觉得尴尬时,单衾文一筷就夺走了一条鱼柳,动作莽到撞歪了鲜虾汤里的勺。
“哟,平常不见你这么积极。”单知君笑着,夹了一条鱼柳给坐在对角线的妻子,看着凌无书说,“这道米酒鱼柳是我祖传的手艺,试试。”
单衾文已经咬了一口,筷子夹着的酥黄鱼柳露出里面纹路细腻的鱼肉。他咽下后,喝了一口椰汁才接话:“我爷爷可是大厨。”
“你倒是给书书倒一杯啊。”樊宫羽嗔怪。
“哦哦,刚说话忘了。”单衾文放下筷子,提起椰汁,抿了下被沾润的唇,朝凌无书伸手,“杯子。”
凌无书忙用视线巡逻了一下,但他好像就是很迟笨,等终于看到瓷杯时,樊宫羽已经贴心地替他拿起并递给了单衾文。
单衾文站起来倒椰汁,凌无书模糊中感觉他又看自己一眼,抬头求证时,单衾文正搭着眼睫毛安静倒椰汁,只是嘴角的笑很可疑。
想必单衾文又在心底觉得自己呆了。
凌无书不再做什么大动作,只埋头扒着眼前的饭,他心羞了,自然也不愿把胳膊伸太长去夹远一点的菜。他甚至觉得那样太引人注目。
于是在刻意隐蔽下,大家似乎真忘了他的存在,特别是单衾文,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他的朋友。
“对了,妈,你说单木锦他能和我分到一个班吗?”
单衾文已经吃完了一碗米饭,反手拢着筷,起身开始盛汤。
“你们成绩差不多,怎么能分不到一起去。”单知君轻巧地夹起两片橘炒鱼干。
“也对,这次他肯定考得比我好。”单衾文颇为认可地点头,接着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吸吸鼻子,笑着说,“其实进新学校我还有点紧张。”
“那正好你俩做伴。”樊宫羽贴心地将小鱼瓷盘放在凌无书面前,“书书呢,你在哪里读初中?”
凌无书看着那瓷盘,愣了下:“我在金华读。”
“金华?”樊宫羽同单知君对视,“那回来还是有点远哦。”
“我住校,不回家。”
凌无书讲这话时声音很低。初中住校不罕见,但在南池却是另类。
虽说校内住宿的确可以培养孩子独立能力,但过早离开家,坏处也不见得少。单知君看着被染成淡金色的米饭,没作声。但单衾文却双眼一亮,放下碗,扯嘴就笑。
樊宫羽一瞧就知他说不出好话,生怕儿子犯蠢惹凌无书伤心。
结果单衾文喜洋洋地说:“妈,我也想住校!”
单知君一笑:“悠着点吧。”
“妈,我想住校嘛——”
凌无书还在这儿,樊宫羽不好说驳回的话,隔桌望着儿子那火亮的眼,一时词穷,只好看向那不靠谱的丈夫。
单知君有一副斯文成熟的体貌,可心却跟老小孩儿似的。哪怕对上了樊宫羽意味明显的视线,但两人间十五年的夫妻默契仍跟跑干净了水的塘一样,抛什么下去都听不见个响。
樊宫羽服气。
单衾文察觉到老爸是支持力量,心一乐,又去拉凌无书进自己阵营:“凌无书!我陪你一起住,周五放学还可以坐同班公交回家,我们公交可爽了,环海开的。”
单衾文心情好的时候,有一种绝对吸引力,而这吸引力最显著的体现就是很难有小孩儿想拒绝他的提议。
凌无书自然在那充满蛊惑性的激情里有点辨不清方向,但好在他对住校的隐秘不满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累积里超越了一切。
他摇头:“我不用你陪。”他把握着分寸,好让话听起来不那么像说教,“我四年级就读了寄宿学校,住校和你想象得……不一样。”
“谁陪你。”单衾文眉一皱,“你就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了?”
凌无书下意识伸手,却只摸到冰冷的桌脚。他只好咽咽喉咙,捏紧筷子,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
“我只知道住校不好玩,也不自由,规矩很多。”
单衾文咔哒一声,放了筷,抱着胳膊不说话。
樊宫羽没去管单衾文,只招呼着凌无书吃菜,单知君也笑着,端着碗胃口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