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应辉道:“二弟,这些年,本门的大小事务,一向是你操心,你看该当如何?”
莫长明道:“既然庄子剑重现江湖,需尽早查到下落,以免再生祸端。”
袁应辉点点头:“不错。二弟,这事就先由你来做安排。”
“好。”
莫长明下令本派弟子将地上躺着的诸人安置妥当,自去筹量探寻之策,堂中余人尽皆散去,只余得袁应辉和林枫染两人。
此时,已是深夜,山风飒飒。
袁应辉道:“袁某有一事相求。”
林枫染初次戴人皮面具,不甚舒服,此时脸上发痒,不觉抖了抖。忽听到身旁有人冷冷道:“小丫头,笑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堂堂天下第一门派,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林枫染用余光瞧去,堂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两人。其中一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白净,书卷气十足。另一人是个年轻女子,未蓄长发,爽利俊逸。
方才说话的正是那个少年,他见躺在担架上的是个女孩子,面黄肌瘦,实在看不出有何能耐,脸上不禁流露讥讽神情。
袁应辉斥道:“北杉,不得无礼。”那少年名叫戴北杉,是袁应辉的亲传弟子,虽生就一幅儒雅的书生模样,却是个火爆脾气。
林枫染不加理会,只是对袁应辉道:“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帮上什么忙?”
袁应辉道:“若袁某可以还姑娘一副康健的身子,姑娘还肯死吗?”
林枫染淡然道:“如果你能治好,只怕早就治了。”
“姑娘不信?”
“不信。”
戴北杉怒道:“你这小东西,太不识趣,采药派什么时候失信过?”
“住口!”袁应辉喝道。
林枫染觉得这少年不可理喻,懒得多费唇舌,便道:“怎么个治法?”
袁应辉神情转为温和,说道:“庄子梦中所见的那柄剑,确实存在。它本由道家各派秘密保存,但几经流离,不知怎么,竟落入人间。有一年,我在江阴游历,那一带乡里,流传着一句话,‘庄子剑启,生魂相祭。庄子剑封,魄散魂噬。’”
“庄子剑启,生魂相祭。庄子剑封,魄散魂噬。”林枫染在心中细细思量,面露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袁应辉摇头道:“我曾向路人打听,可他们都说,这只是黄口小儿编出来唬人的。却不曾想,无风不起浪,几年后,庄子剑真的出现于世。我想,这句话,该是指庄子剑威力极大,令人魂飞魄散,不得生还。”
他叹了口气道:“方才姑娘也见到我的那些徒儿,怕是他们被勾了魂去,若魂魄不能回来,他们就与死人无异了。”
林枫染道:“怎么会勾魂呢,这世上又没有鬼怪。”
袁应辉说道:“是啊,所以这庄子剑,在世上辗转千载,早已不是正道之物。据说,习练此剑法者,剑气燎燎,方圆十里之地,便成幻梦之境,只是此中颇为凶险,一旦魂魄困锁其中,就算保全躯体,但神识不在,醒来后也与三岁小儿无异。即使是内力上乘者,也极难脱险。”
林枫染道:“袁掌门不是在说奇闻怪谈吧?这等离奇之事,我平生闻所未闻。”旁边的戴北杉不禁哼了一声。
袁应辉道:“孰真孰假,只有尽快找到庄子剑,才能下定论。”
林枫染道:“所以,袁掌门的意思……”
话未说完,袁应辉点头道:“正是。”
林枫染苦笑:“您老真会开玩笑,我可是全身残废,武功尽失啊!”
袁应辉沉声道:“林姑娘身中毒箭,直入心脏,几无生还可能,目前只能用汤药吊着一口气。但敝派有种毒药,名为‘回光返照’,服此药者,无论何种恶疾,在半年内行如常人,全无不适,只是半年之期一过,便如凌迟般全身剧痛而死。若是能在半年内寻得庄子剑,窥得其中奥秘,因果逆转,不就还有一丝生机么?”
林枫染道:“所以,你让我去做英雄?袁掌门怕是找错了人。人之一生,方生方死,如今死,与半年后死,有何分别?”
身旁一直沉默的年轻女子爽朗一笑:“林姑娘是聪明人,这其中的好处怎么会看不出来?”
林枫染道:“看不出。”
那女子道:“至少有一样,你会比现在好。”
林枫染淡淡道:“什么?”
那女子目光炯炯,直视她道:“活法。比此刻好一百倍、一千倍的活法。”
那声音落在林枫染的心口,翻卷起千层浪。十八年光阴,历历在眼,她无一日为自己而活,当真是自己无法,还是自己不敢?如今有药可以让自己多活六个月,即使寻不到庄子剑,这六个月,就不能快活纵意而过吗?
想到此处,她心中暗道:林枫染啊林枫染,天下再没有比你更懦弱胆小的人啦!
那女子拱手一揖道:“在下段凌云,与姑娘相识,缘分一场,愿同寻庄子剑下落。”
林枫染眨眨眼睛,以视还礼,道:“在下林枫染,幸会。”又转向袁应辉道:“劳烦袁掌门授以‘回光返照’,多谢。”当即服下丹药,更无犹疑。
此药服过半日后才能活动,因此,林枫染仍是躺卧。
袁应辉道:“我那些受伤的徒儿,并非同时、同地被发现。其中有几人,是在蛱蝶谷外被路人发现,这蛱蝶谷,距离此处最近,你们不妨从这里查起。”
袁应辉转头问神情倨傲的少年:“北杉,你既去过蛱蝶谷,不妨说说看。”
戴北杉“哦”了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里面也就是些寻常的市集、人家之类的,没什么特别的。”
袁应辉道:“真的吗?”
戴北杉道:“弟子所说属实。”
袁应辉道:“看来我平时对你太过任纵,疏于管教,这般粗枝大叶,几时能成事?”又望向段凌云。
她当下会意,答道:“弟子所见,与师弟相同,只是这蛱蝶谷是座山市,距山下人家相距甚远,按说,集市都建在繁华处,不知为何会建在山里。而且,这几年愈发热闹,山下反而变得冷清了。弟子与师弟未探查出什么,但这山市,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几人正在凝神思索,忽然耳中传来一个细细的男声:“飞花派李均儒和少林高僧念空求见。”那声音轻飘飘的,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朵中。
不多时,厅外便有两人大步而来。一位是束发的中年男子,敷粉描眉,另一位是宝相庄严的长眉老僧。林枫染心中一惊,这两人俱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飞花派可谓是江湖中的另类。当年李均儒初创飞花派,轰动了武林,他以一介男子,手执拈花小杵,此杵只有七寸,犹擅近身攻击,在他手中,小杵一动,如宫娥挥舞团扇,娉娉婷婷,引得粗豪的武人们哄堂大笑。
而且,他自创派以来,收的一律是男子。想想看,一群大男人,练起这种不伦不类的功夫来,不被时人笑掉大牙才怪。可没想到,这飞花杵,对付起阳刚的功夫来,却是招招命中,在当年的群豪集宴上,竟是力扫群雄,风光无两。武林中人,自此便不敢小觑。
再说这念空和尚,是少林隐退的耆老前辈,久已不问世事,近来更是踪迹无定,江湖上的小辈们,更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
袁应辉正色道:“李兄,念空大师,许久不见。不知此次来九鼎山,所谓何事?”
李均儒慢慢道:“袁掌门,你也知道,飞花派自来不愿意掺和江湖上的恩怨,没想到,这回竟然被人找到家门来了。”口中说着紧急之事,言语却是和缓之极,像是与密友叙说家常。
袁应辉道:“此话怎讲?”
李均儒轻声道:“庄子剑一事,想必袁兄也知道了,我的几位弟子,因为回家探亲,不幸遭了难,待其他弟子发现时,他们的身躯就在路上,人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袁应辉点点头:“是的,与本门弟子的症状如出一辙。”
李均儒道:“敝派与贵派相距不过五十里,没想到都遭此厄运,敝派功夫尚浅,还需要劳烦袁兄的帮助啊!”
袁应辉道:“那是自然。”
一旁的念空和尚徐然道:“老衲也正是为此事而来。按理说,老衲已是世外之人,原不该再过问江湖之事,只是,途中所遇,与两位所言相同,便想来提醒一二,恰巧碰到了李掌门。”
袁应辉垂首道:“多谢大师。”
念空和尚继续道:“剑本无二,人心有别,从其传闻来看,此剑引人争锋,无论其为何人所用,都是凶多吉少。采药派素来被武林敬重,若袁掌门肯帮助江湖中人免遭荼毒,实是功德一件!”
袁应辉道:“两位请放心,袁某自当尽全力。采药派曾自诩锄强扶弱,护一方安宁,便为这虚名,也要搏一搏!”
门厅中有风灌入,吹得众人衣襟飘飘,林枫染只觉眼前数人皎然如月,而自己却只会计较个人生死,若是此去寻得庄子剑,哪怕仍不免一死,至少也是为了帮扶他人而死,无论如何,都会比现在快乐些。没准,她还会活着,还会健康如初,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想到这里,她感觉胸腔中一种长久沉寂的东西在苏醒,那便是——希望。有希望的人,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有此勇气,便不畏惧,即使是刀枪火海,也要闯他一闯。
李均儒和念空走后,袁应辉转头对三人道:“此事越发紧急了。”
段凌云道:“那我们明早启程,天黑可至。”
袁应辉道:“你们三人一同,彼此帮衬,如若遇到凶险,绝不可硬拼。”
戴北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林枫染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心中不乐意,想要分开行动,林枫染不愿争辩,只默然不语。
戴北杉忽觉肩头重重一掌,他被身旁的段凌云一下拍醒了,连忙应声道:“好,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