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凄冷,光焰轻颤。
身着盔甲、手持大刀的猛士层层围裹,如黑云般欺压上前,众人的目光皆凶悍异常,空气瞬间凝滞。
那队列正中站着的,是一位身着霜红长衫的少女,十**岁模样,鬓间一片枫叶鲜红欲滴,手中薄剑低低垂着。
众人奔杀而上,寒刀森然,那少女并不抬眼,似对耳边喊杀之声全然未闻。
眼见十几把刀迅猛疾砍,径斫向她的脖颈,少女足尖一点,双脚跃上众刀,侧足一挑,十几把刀瞬间同时飞脱出去,众人手臂俱是一麻,竟丝毫用不上力。
这些魁梧壮汉,哪个不是十里挑一的高手?眼见此景,众人怒火大燃,逼将上来,欲毙之而后快。少女闪避中灵敏无比,只见白光一凛,众人不及闪避,“哧哧”数声,喉中鲜血喷薄涌出,待想骂上两声,已是不能够了。
敌众越聚越多,后面的士兵围绕三匝,满弓拉箭,将少女阻截其中,她纵是轻功再好,也决计逃脱不掉。
少女毫无惊骇之色,身轻如飞,众人皆近身不得,但见剑光如龙蛇飞舞,挥刺处鲜血喷溅,断臂残腿,在空中乱飞。正自酣斗间,突然箭如雨下。少女缠斗之际已无精力应付箭镞,何况众箭齐发,又向何处闪避?
数支毒箭直刺胸腹,她全身一颤,只觉欢声渐远,没入无尽黑暗。那是她最后一次肆意挥动长剑,纵是乱军中一死,也好过……现在。
林枫染从梦中苏醒。
室内灯火黯淡,斜对面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画卷,那麻纸已经泛黄,奇怪的是,上面未画任何物事,只落款处有一排小字:“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远处隐隐有舞剑声,微茫地几不可闻。
那晚兵众走后,恰有一桑灰长衣路过。她只余得一口气,本是必死的境地,却不知那人用了何法,竟硬生生将她救活了。待睁眼时,林枫染便成了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除可以张口吐字、眨眼外,浑身上下不能动弹。晨昏不辨,四时不分,只每日空对着这幅无物之画挨耗光阴。
侍女梨儿看她醒了,忙上前道:“姑娘,已过午时了,我让兰妈端些午膳来罢。”口中说着,伸手利落地替林枫染褪去濡湿的衣裤,又换了干净的床单来。梨儿是个体贴的丫头,每日为她撤去因便溺弄脏的衣物被子,擦洗身子,此外也不多说什么。
初来时,林枫染羞愤难当,以她的个性,宁要死得干干净净,也不愿生受这般侮辱,怎奈,曾经握剑的手已丧失知觉,她连自绝的能力也没有。梨儿用米粥喂她,她咬牙抗拒吞咽,梨儿或苦苦相劝,或用力强喂,虽然米粥洒了大半,她多少也吃进了些。
时日既久,她心境渐如死灰,连最后挣扎的意愿也淡了,便不再与梨儿为难,只是吃粥喝药,像一具尚未腐烂的尸体般,漠然等待死期。
窗外天气暮春转暑,又从酷暑变为凉秋,转眼已过数月。
这日,门外响起清脆的叩击声,梨儿轻脚急去开门。林枫染的眼眸中映出一身桑灰长袍,那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形高瘦,朗然如鹤。
此人正是九鼎山采药派的掌门袁应辉。他近年来闭关清修,是以武林中很少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人皆道中原第一大派的掌门是何等豪迈高手,却不知竟是这样一位神逸隐士。
袁应辉问道:“林姑娘,可觉得好些?”
林枫染黯然道:“好与不好,有什么分别。”
她本该一死了之,如今却是这般生不如死,因此,她对袁应辉谈不上感激。只是自己从未与采药派有任何交集,袁应辉将她安置在这九鼎山上,细心照理,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林枫染道:“我如今全身残废,别说是死士,就是端水丫头,也做不得了,还请袁掌门给刀痛快。”言下之意,便是说自己已无可用价值,对方不必再劳费心力。
袁应辉哈哈大笑:“看来,林枫染已经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林枫染问:“袁掌门这是何意?”
袁应辉笑道:“袁某恭喜眼前这位姑娘,新生大喜。”
听他这没来由的两句话,林枫染更是困惑,什么死了生了,又有什么大喜?
袁应辉道:“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何况天无绝人之路,姑娘何必无端生出许多无望之念?袁某虽然不才,尽力也只保全性命无忧而已,但只要活着,总有痊愈的可能。”
林枫染淡淡道:“世人皆知,贵派善用诸药,天下奇毒无所不解,若是连袁掌门也没有办法,更无旁人有此能耐了。”
袁应辉道:“林姑娘,袁某只问一句,从前你做杀手,九死一生,难道是心之所求心之所往吗?”
她心下怃然,暗想:从前,我有的选吗?我若不作杀手,又能作什么呢?
林枫染道:“活着,总有许多残酷,从前身不由己,如今还不是一样?连死都是身不由己!”
袁应辉正色道:“那你就不想为自己活一日吗?”
林枫染沉默不语,她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无一日不是在黑暗中度过:生时无父无母,幼时挨饿受冻,遭群童欺凌,练剑时被打得满身血痕,在死人堆里拼着一口气活下来,杀手生涯里漫长的胆战心惊……她想起少时曾有位大哥哥送给她一柄小竹剑,她想起那个童真无邪的笑容来,不知为何,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袁应辉望向窗外的玉兰,庭院中凉风几许,远处隐约可见密林坡谷,岩泉淙淙。良久,只听得他缓缓道:“平棠之围,姑娘的仇家都以为,你必死无疑。前恩旧怨,无须再忆,若是你的病好了,浪迹天下,逍遥自在,岂不更好?”
林枫染早已不抱希望:“只怕没有机会了。”
袁应辉转过身来:“那倒未必,姑娘可听过庄子剑的传说?”
江湖上关于庄子剑的传闻,由来已久,似乎和梦境有关,她曾在茶楼听人议论过,但传闻多不可信,便也从未留心。
袁应辉接着道:“相传,庄周于栖云谷岩石上入梦,梦中幻化成蝶。彩蝶栩栩轻舞,飞落于一把莹然如月色的宝剑,其光泽质地绝非世间之物。他轻启宝剑,竟一时辨不得自己是彩蝶还是庄周。待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成蝶,翩跹而飞,逍遥于天地之间。其实是封剑被启,梦境与现实接通,二者互为因果之故。”
林枫染听他说得离谱:“这种传说,又何必当真?”
袁应辉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
话未说完,只听得门外传报,似有紧要之事,袁应辉大步离去。
傍晚,梨儿来说:“主人有请姑娘去前厅一叙。”她手中拿着一件物什,却是张薄薄的人皮面具,道:“委屈姑娘将就些。”
林枫染任她为自己戴上,心中却想,袁掌门倒是考虑周到,知道姑娘家脸面薄,其实又何必多此一举,她早已形同枯木。
整装已毕,梨儿对门外道:“进来。”几个身着褐色布衫的小厮抬进一张担架,七手八脚地把林枫染架了出去,她用眼神冷冷地望着这些小厮,但见众人神色慌张,像是各怀着心事。
林枫染看着暮色天际中的残云落霞,耳边时而有几声虫鸣鸟叫,眼中一会儿林深幽寂,一会儿飞檐黛瓦,路也曲曲绕绕,她难得有机会见一见天日,心想这采药派真有能耐,占据了这等仙境。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到得一间大厅中,厅堂简素宽阔,米白色长席挨次排开,席上平躺着数十人,一色的浅青长衫,皆双目紧闭,似是死了一般。四周站着二三十人,其中有采药派弟子,负责杂役的粗壮汉子,扫洒的侍女。
林枫染被抬至人群中,众人只是皱了皱眉,便不做理会,毕竟,比起地上昏死的人,她的情形算是好的了。
她听得近旁两名弟子悄声私语。略显瘦高的那位说:“采药派十几年未遇到劲敌,此人来头可不小。”另一位矮个子点点头:“是啊,众位师兄弟都是不生不死的症状,只怕是和那把剑有关罢。”瘦高个儿颤了颤声:“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不都得跟着接连遭殃?”另一个嗤之以鼻:“瞧你这怂包样儿,有啥好怕的,大不了大家一起上,不是还有师父和莫师叔他们吗?”
正说话间,袁应辉和一个身着紫袍的魁梧大汉进来了,相比于清彻超拔的袁应辉,此人生得方脸宽额,浓眉大眼,一副威风凛凛之势,他便是采药派的二当家莫长明。
突然,两名弟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待到袁应辉跟前,身子便即瘫软在地:“师……师父,师……叔,伍景师弟和……良华师弟……也……也不中用了。”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袁应辉眉头皱起:“看来,庄子剑出世了。”
厅中寂静极了,林枫染自己早已不存生念,此时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觉他人悲喜,与自己全不相干。
突然,众人闻得一阵朗声大笑,人群中闪出一个身穿褐色布衫的中年汉子,面部多髯,眉毛胡子恣意生长,众弟子乍眼一看,还只道是自家仆役,袁应辉的内力极为深厚,却被这声音激得心神摇荡,他心知这声音便是“沧浪音”,其出无派,为江湖中流浪高人习得。此功对于内力较浅者毫无影响,却是高手中互为试探的利刃。此人能悄默无声地混入九鼎山,又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绝非等闲之辈。
身边的莫长明长袖一拂,喝道:“敢问阁下贵姓,来敝派有何赐教?”
那髯客一阵狂笑,围着躺在席子上的数具躯体转了两圈,神情古怪之极:“我么?说了你也不知道,只是可惜啊……可惜……”
众弟子见这厮好生无理,皆面露怒色,近旁的两个弟子上前拽住他的肩膀,他也不躲闪,仍是悠闲踱步,两弟子立时抓握不住,众人听到“咔嚓”一声,两人的手腕被震断了。
髯客身后“刷”地亮出一排剑,袁应辉一抬手,众人的剑才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袁应辉问道:“可惜什么?”
髯客走到近旁,围着袁应辉上下打量:“我说袁应辉,采药派到你这一代,算是彻底毁了,还不如趁早多挖些坑,自行了结了,总比让别人埋得好。”
有几个弟子按捺不住,叫道:“你胡说什么?信不信现在我们就把你……”
“住口!”袁应辉喝止,又道:“袁某不解,还请阁下开示。”
髯客看他经受这等侮辱,依然面不改色,遂嘻嘻一笑:“庄子剑一出,天下必大乱,不知你的南柯剑练得怎么样?”
袁应辉心中吃了一惊,先师吕成俦授业,曾将本派最高秘籍《南柯剑谱》传于自己,此剑法只有历任掌门人知道,这些年自己更是闭关自修,从未向旁人提及,南柯剑连本派弟子都未闻知,他怎会知晓?
袁应辉向来言谈磊落,既被对方道破,便坦言承认:“不错,敝派确有此门剑法。”此言一出,众人满脸困惑,莫长明一眨不眨地看着袁应辉。
髯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问你,南柯剑引人入幻,是也不是?”
袁应辉道:“不错。”
“好哇,堂堂天下第一大派的袁掌门,竟然也练这种邪术,不怕天下豪杰耻笑吗?”说着肆无忌惮地格格怪笑。众弟子张大了嘴巴,均是难以置信,莫长明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袁应辉长身肃立道:“本派祖师葛行散本是药侠,以药浴剑,以药铸剑,耗尽毕生心血,方创本门剑法。祖师严训:学剑如医者济世,绝不可有害人之心。是以众弟子行游于外,常备山中珍药,路遇疾难,随宜相治,如今在江湖中才有些薄名。先师吕公授业之时,曾言采药派虽以济弱扶倾为己任,然终不敌庄子剑,若此剑法落于奸人之手,只怕为祸武林,后患无穷。采药派历代掌门钻研甚笃,只为能制衡庄子剑,遂编成南柯剑法,供后辈修习,以御乱时。只是此剑法凶险无比,极易走火入魔,是以只传掌门。”
众人听他说得至情至理,疑惑渐消。林枫染初时不以为意,现下听到袁应辉的一番话,心中也觉此人气度胸襟,不愧为一代掌门。
髯客似在自言自语,喃喃道:“难道,只剩下南柯剑?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如疯癫一般,仰天长啸,向外纵跃而去,不待众弟子拦阻,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莫长明怔了怔:“袁兄,你觉得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