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灯火通明。
“砰”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玉镇纸被掼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紧接着,紫檀木笔架、一方端砚……书房内能砸的东西,几乎都被方嘉钰扫落在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张秾丽绝伦的脸此刻涨得通红,桃花眼里不再是顾盼生辉,而是燃着熊熊怒火,眼尾那抹薄红愈发明显,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钰儿!这是怎么了?”方夫人闻声急匆匆赶来,看到满室狼藉和儿子气得发颤的模样,心疼得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可是在琼林宴上受了委屈?谁给你气受了?”
方尚书也蹙眉跟了进来,沉声道:“堂堂探花,如此失态,成何体统!可是同僚排挤于你?”
他自动将儿子的暴怒归因于官场新人的不适应,“初入仕途,难免要受些磨砺,不必过于介怀。”
“不是!都不是!”方嘉钰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难以宣泄的憋闷,“没人排挤我!”
他怎么说?难道说他是被那个新科状元、那个道貌岸然的江砚白给欺负了?在皇宫里的阴暗角落!那种被绝对力量压制、被言语逗弄、最后落荒而逃的狼狈,还是今日又被……他如何说得出口!
“那是为何?”方夫人拿着帕子替他擦拭并无形迹的额头,“我儿今日这般出众,陛下都夸赞了吧?可是诗未献成?无妨无妨,日后机会多的是。”
“对对对,”方尚书也顺着话头安慰,“我儿才华横溢,十七便冠绝京城,何必因一时小事动怒?明日为父带你……”
“你们不懂!根本不懂!”方嘉钰烦躁地打断他们的话。父母的安慰如同隔靴搔痒,完全没触碰到他心底那根刺。
他们只看到他表面的风光和此刻的愤怒,却不知他内心深处那种被彻底无视、又被强势掌控的屈辱。
府中的小厮丫鬟们也战战兢兢地围在门外,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少爷,您消消气,喝口茶润润喉。”
“少爷,您可是探花郎,谁敢给您气受啊?”
“定是那些人有眼无珠,嫉妒少爷您……”
这些安慰如同苍蝇嗡嗡,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们越是将他捧得高高在上,他就越是想起自己在江砚白面前那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
“出去!都给我出去!”方嘉钰指着门口,厉声喝道。
方尚书与夫人对视一眼,见儿子正在气头上,知道劝也无用,只得叹了口气,示意下人收拾一下,便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冷静。
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方嘉钰粗重的呼吸声。他颓然跌坐在唯一完好的太师椅上,手指深深插入墨发之中。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宫道黑暗中的那一幕——江砚白逼近的身影。
“登徒子!伪君子!”方嘉钰猛地一拍桌子,掌心震得发麻,“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却……却如此放肆!”
还有今日字条上的批语……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羞恼。
那种被全然看穿、无力反抗的感觉,比他当众出丑更让他难以忍受。江砚白那副冷静自持的假面之下,竟然是那般……那般恶劣的性情!
“不行!”方嘉钰倏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那是一种混合着报复心和强烈征服欲的火焰,“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他这张假面具!让他身败名裂!”
他开始在书房内踱步,脑子里飞速运转。
弹劾他行为不端?无凭无据,谁会信他这“骄纵”探花的话去怀疑陛下钦点的“端方”状元?
找人揍他一顿?且不说江砚白那身手似乎不错,就算得手,也太便宜他了,而且显得自己很没品。
那就……找到他的把柄!方嘉钰眼睛一亮。对,江砚白一个寒门学子,骤然登科,身处京城这花花世界,难道就真的一点错处都没有?他就不信!
贿赂?结党?或者……金屋藏娇?
方嘉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脸上露出一抹带着狠劲又有些天真的狡黠。
他方小公子在京城横行这么多年,别的不说,打听消息、找人手盯梢的门路还是有的。
“江砚白……”他对着空气中假想的敌人,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顿地低语,“你给我等着!看本公子不把你那身‘清冷端方’的皮,一层一层扒下来!让你也尝尝被人……被人那般对待的滋味!”
他已然忘记,最初是他自己先去挑衅,他现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报复那个敢在黑暗里“欺负”他的“登徒子”状元郎!
夜色深沉,方府书房的灯,亮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方嘉钰才带着满腹算计和一身疲惫,勉强睡去。
翌日,不必去翰林院,他心气依旧不顺,那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无处发泄。索性换了身常服,叫上几个平日里一起斗鸡走马的纨绔友人,上街闲逛,试图驱散那份憋闷。
京城街头依旧繁华,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
方嘉钰心不在焉地听着友人们高谈阔论,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边店铺,脑海里却总晃动着那张冷峻的脸。
行至一处街角,一阵略显哀婉凄清的琵琶声传来,夹杂着女子怯生生的歌唱。
一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衣、眼覆白翳的盲女,正抱着把旧琵琶,坐在墙角边卖唱。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陶碗,里面零星有几枚铜钱。
歌声不算顶好,琵琶技艺也寻常,在这喧嚣的街市里,更显得微弱。
“啧,真晦气,挡在路中间!”一个友人用扇子掩了掩鼻子,嫌弃地蹙眉,拉着方嘉钰就要绕开,“走走走,钰哥儿,前头新开了家珍宝斋,我们去瞧瞧。”
方嘉钰被拉着走了两步,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回头,又瞥了那盲女一眼。
她似乎察觉不到外界目光,只是专注地拨动着琴弦,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唱着一段不知名的民间小调,身形在热闹的街景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他好看的眉头蹙起,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耐的骄纵表情,嘴里低声抱怨:“唱的什么玩意儿,咿咿呀呀吵死了……”
话虽如此,他却挣脱了友人的手,停下脚步,就那般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竟是真的听完了那一曲。
一曲终了,盲女停下拨弦的手,怯生生地低下头。
方嘉钰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他秾丽精致的侧脸上,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然后,他像是极其随意地,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绣着金线的荷包,看也没看,从里面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雪花银。
那银子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在友人惊愕的目光和周围行人隐隐的吸气声中,他手腕一抬,那锭银子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精准地落入了盲女面前那个原本只装着几枚铜钱的破陶碗里。
巨大的声响让盲女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碗中。
当那沉甸甸、冰凉凉的触感入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方嘉钰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方嘉钰却在她开口前,抢先一步,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骄横不耐的语调说道:“唱得一般,吵得本公子耳朵疼。”
他顿了顿,目光瞥向一旁卖冰饮的摊子,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天热,赏你买碗冰饮,别在这儿晒晕了碍眼。”
说完,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道谢的机会,甚至没再多看那盲女一眼,仿佛刚才那掷地有声的“豪掷”只是随手丢了个石子。
他转身,对着还在发愣的友人们扬了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去珍宝斋吗?走啊!”
然后,他便率先迈开步子,月白色的衣摆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度,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只留下身后一片窃窃私语和那捧着银子、依旧处于巨大震惊和茫然中的盲女。
友人们面面相觑,赶紧跟上。有人忍不住咂舌:“钰哥儿,你可真是……十两银子啊!够她活一两年了!”
方嘉钰目不斜视,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洋洋道:“本公子乐意,你管得着吗?快走,热死了。”
几个纨绔友人最擅察言观色,见他眉宇间仍凝着郁气,便凑上前来,七嘴八舌。
“钰哥儿,可是还在为琼林宴上的事不快?”
一个穿着绛紫锦袍的胖子挤眉弄眼,“要我说,那江砚白一个寒门子弟,也敢抢钰哥儿的风头,真是不知死活!小弟认识几个市井里的好手,不如……寻个夜黑风高的机会,麻袋一套,揍他个鼻青脸肿,让他十天半月出不了门,看他还如何嚣张!”
他边说边比划着套麻袋的动作,满脸狠厉。
方嘉钰正拿着小摊上的一枚羊脂玉佩把玩,闻言,指尖一顿,眉头蹙起。
他想象了一下江砚白那张冷峻的脸被打得青紫交加的模样……心头莫名一揪,非但没有快意,反而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他放下玉佩,嫌弃地瞥了胖子一眼:“粗鄙!打打杀杀,成何体统?本公子是那种人吗?不好不好。”
另一个摇着折扇、面色苍白的瘦高个见状,阴恻恻一笑:“钰哥儿雅人,自然不屑动粗。小弟倒有一计,保管让他身败名裂!我府上养着几个善于模仿笔迹的清客,不若伪造几封他与外邦往来、或是抨击时政的密信,往都察院那么一递……嘿嘿,到时候,任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这计策更毒,直接是要断送江砚白的仕途乃至性命。方嘉钰听得心头一跳,握着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与江砚白是意气之争,是想看他出丑,撕破他那张假面,却从没想过要将他置于如此万劫不复之地。
不由得语气带上了几分烦躁:“胡闹!伪造书信,乃是欺君大罪!牵连甚广,你想害死本公子吗?不好不好!”
第三个友人见前两计都被否,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既然明的暗的都不行,那咱们就来个‘温柔乡英雄冢’!我知道个地方,里面的姑娘个个是尤物,手段更是了得。咱们设个局,把他诓去,灌醉了,再让姑娘……到时候抓奸在床,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自称端方君子!”
这计策直指文人最看重的清誉,不可谓不狠。
方嘉钰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这种手段用在江砚白身上……他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脊背升起。他几乎是立刻打断:“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让那几个还在挤眉弄眼的纨绔顿时噤声。
方嘉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那些恶毒计策而翻涌的不适感。
他抬起下巴,恢复了那副骄纵傲慢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你们这些主意,一个比一个下作,一个比一个蠢!”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用折扇挨个点了点几人,“本公子与他之间的事,自然要本公子亲自来解决。用这些旁门左道,就算赢了,又有什么趣味?”
“我要赢,就要赢得堂堂正正,至少在他看来是,要他江砚白心服口服!让他知道,我方嘉钰,不是他能随意轻视、随意……欺负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含糊。
他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都散了吧!珍宝斋也不去了,没意思。本公子自己逛逛,想想怎么亲手收拾那个伪君子!”
说完,他也不理会友人们面面相觑的表情,转身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融入熙攘的人流。
方嘉钰独自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才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回到方府。
府门口的下人见他回来,连忙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方嘉钰只是懒懒地“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走。
他绕过正堂,不想去见父母,免得又被问东问西。穿过抄手游廊,径直回了自己的院落。
“少爷,您回来了。”观墨早在院门口候着,见他面色不虞,声音都放轻了几分,“可要用些茶点?厨房新做了您爱吃的芙蓉糕。”
“不吃。”方嘉钰挥挥手,语气不耐,脚步不停地走进书房——昨日被他砸过,今日已由下人迅速收拾整齐,换了新的摆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在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