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深处,古柏滤日,一片清凉。
方嘉钰今日起得倒早,但不情不愿的,又刻意迟了一刻钟,才施施然出现。
他穿着一身月白云纹常服,领口袖边却用银线密绣海棠暗纹,在晨光下流转着细碎光芒,于沉肃中不甘寂寞地闪耀。
他步履从容,腰背挺直,目光精准扫过靠窗的位置。
江砚白已然端坐,身姿挺拔如松,正垂首专注翻阅泛黄古籍。
晨光落在他清隽侧脸,勾勒出冷硬线条,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对方嘉钰刻意的入场,他连眼皮都未抬。
一旁的老翰林扶了扶眼镜,正要开口询问迟到缘由。
一直沉默的江砚白却忽然抬头,目光平静地转向老翰林,声音平稳无波:“陈大人,方才掌院学士遣人来问昨日整理的漕运策论,下官已告知,方修撰一早便去书库调阅相关卷宗,以便补充佐证,故而晚到了些。”
他说话时,目光极短暂地掠过站在门口、因意外而微微睁大眼睛的方嘉钰,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老翰林恍然,对方嘉钰和蔼点头:“原来如此,方修撰有心了。”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噎得白皙面皮透出薄红。他预想了各种反应,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平静自然地替他遮掩。
这种被彻底“无视”,连挑衅都被轻描淡写化解的感觉,比直接冲突更让他憋闷。
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头躁意,走到自己书案前坐下。紫檀木的冰冷触感传来,却无法冷却他不服输的火焰。
午休后,翰林院内更显静谧。
方嘉钰抱着一摞从故纸堆深处翻出来的、布满灰尘的生僻典籍,“砰”一声放在江砚白整洁过分的案头。
他扬起下巴,桃花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狡黠光芒,语气轻慢拖长:“江状元,博闻强识,小弟佩服。奈何学识浅薄,这几卷书中典故百思不解,还望状元郎不吝赐教。”
他信手翻开一页,指尖点着一个佶屈聱牙的古地名,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微甜冷香:“譬如此处,‘魑魅镇’所指何地?有何典故?还请状元郎,细说一番。”
他紧紧盯着江砚白的脸,等着看他蹙眉为难。
江砚白缓缓放下狼毫笔,笔尖在砚台轻轻一顿,未溅丝毫墨渍。
他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方嘉钰,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故作刁难的姿态,直抵那点不服输的小心思。
方嘉钰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欲再开口催促,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江砚白案头——那里放着的,并非昨日见过的粗陶水壶,而是一只釉色温润的青瓷茶杯,里面茶汤清亮,袅袅热气带着熟悉的茶香升起。
是雨前龙井的香气。
这江砚白表面上一副冰山模样,其实内心还是知道好歹的?见识了他方小公子的挑剔和讲究,终于觉得那粗陶壶拿不出手,自行更换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隐晦的示弱?
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悄然萦绕在方嘉钰的心头。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扳回了一城。
就在这时,江砚白并未立刻去看那卷书,反而将那只青瓷茶杯往方嘉钰的方向推了推。
“方修撰说了这许多,想必口干。”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新沏的雨前龙井,尚温,润润喉再问不迟。”
看着这只明显“升级换代”的茶杯,再结合自己刚才的猜测,方嘉钰心中那点雀跃更盛。
他几乎可以肯定,江砚白这就是在向他示好,或者说,是在回应他昨日无意中展现出的“高标准”。
“哼,算你还有点眼色。”他嘴上不肯吃亏,故作矜持地端起那杯茶,凑到唇边。
茶水温度恰到好处,清醇甘洌,确实比值房里那些寻常茶叶好上不少。
他忍不住多喝了两口,只觉得这茶似乎比平日里喝的还要香甜几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低头饮茶时,江砚白的目光正落在他握着茶杯的纤长手指上,以及那微微仰头时,露出的那一小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如同欣赏专属藏品般的满足。
待方嘉钰放下茶杯,江砚白才不疾不徐地重新拿起笔,取过一张干净笺纸,开始解答。
清峻挺拔的字迹流畅出现,不仅将“魑魅镇”的出处、考据、地理位置写得清清楚楚,还顺手将旁边几卷书中,方嘉钰极可能接下来用来发难的其他生僻词句,一一注解了出处、释义,甚至引用了相关诗文佐证。
整个过程,他身姿未变,神情淡漠,公事公办得无可指摘。
末了,他放下笔,用修长如玉的手指,将那张墨迹初干的笺纸推到案几边缘。
他的指尖,在收回时,状似无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方嘉钰因撑着案几而放在边缘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带着一丝笔墨的清苦气息,如同静电掠过。
江砚白语气依旧平淡:“方修撰若还有疑问,可随时再来。”
方嘉钰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详实到可恶的批注吸引了,一股邪火混合着强烈挫败感直冲头顶。
手背上这转瞬即逝的触碰并未引起他太多注意,只当是意外。
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抓过笺纸,宣纸在他指尖被捏得皱起,狠狠瞪了江砚白一眼,眼尾因怒气而愈发秾丽鲜红。
对方却已重新低下头,长睫掩去所有情绪,专注于面前的卷宗,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意外”从未发生。
“谢过江状元!”方嘉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猛地转身离开。
月白衣袍划出凌厉弧线,衣袂翻飞间,再次带起那阵微甜冷香,萦绕在方才紧绷的空气里。
在他身后,一直垂眸的江砚白,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道仓皇的月白身影。
目光骤然有了温度和实质,掠过那微微晃动的纤细腰肢,月白布料下若隐若现的柔韧背部线条,直到那抹亮色彻底消失在转角。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方才“不小心”触碰到方嘉钰手背的指尖。
然后,那总是紧抿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眼中是深藏于冰雪下的、得逞般的灼热笑意。
他复又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写下的字迹上,那一个个原本力透纸背、风骨峭峻的字,在收笔处,似乎都比平日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缠绵的柔和笔锋。
值房内重归静谧。
而冲回自己值房的方嘉钰,反手“砰”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凉门板,胸口起伏。
他摊开手心,那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笺纸赫然在目。
上面清晰工整的批注,在光线下显得无比刺眼。
这男人……心思太深了!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云淡风轻,游刃有余,故意显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
“装!太能装了!”他猛地将笺纸拍在书案上,海棠般秾丽的脸上因怒气与羞窘染上薄红。
可旋即,他又想起那只青瓷茶杯,心头那点被挫败感压下的雀跃又冒了出来。
方嘉钰在心里哼了一声,算他识相!
这念头一起,方才那股邪火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他翻出自带的一套紫砂茶具和红泥小炉,茶叶也是从家里带的“雨前龙井”。
烧上水,给自己泡上一壶,慢慢品着,心里琢磨着下次该怎么“回报”江砚白今日的“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