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律大人,这是今日工部来的文簿。”一只浣熊妖抱着一摞比她个头还高的文簿堆,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挤在书桌上。
只见不大的书案上长满了文簿。
一位青年从文簿堆里仰起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浣熊妖,冲她腼腆地笑笑:“多谢了。”
“不辛苦,执律大人辛苦了。”浣熊妖将要告退。
蓦地,执律书案上方一道莫名其妙的阵法旋转。
下一刻,一道身影从传送阵掉下来。
浣熊妖大惊,“执律大人!”
却看那人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书案前,产生的风力险些推倒最边上的一摞文簿,被她扶住。
“不好意思,传送阵定锚点定得有所偏差。”
浣熊妖刚要厉声问来者是谁,却看执律大人欣喜地站起身,“你来了!”
执律转而看向她:“上盏花茶。”
浣熊妖答是。
等她端着茶盘过来,就看见执律大人随那人一块儿坐在另一侧的雅室。
二人相对而坐。
执律大人十分热情地抱着本在窗边案台上的绿色重瓣葵花,“你瞧这花,是我前段时间培育的,等它结了果,我送些种子给你。”
浣熊妖好奇地看向在执律大人对面的女子。
女子外穿绛红色衣衫,衣袖出露出一截浅青色的内衫,淡如才开一半的梨花花瓣,发间则别了一支柳叶发钗。
她背影窈窕,托着腮正看着执律。
浣熊妖上了茶,趁这个功夫,小心翼翼地瞟了一样女子。
模样清丽,眉梢眼角有一股洒脱不羁,女子发现她打量的视线,眼睛顿时弯弯如月牙。
浣熊妖脸红地立刻退下。
“阿震,你如何有空来这儿看我了?”执律眼睛亮亮,手拨弄着葵花,“是因为那个新政令吗?”
白宁杭喝一口茶,开门见山:“我来取我的报酬。”
执律手一顿:“你要离开了。”
白宁杭点点头,“我已经停留得够久了。”
执律:“好。”
话音一落,他的身体褪去颜色,雪白得晃人眼,他的手转到背后,尖尖的指甲划开衣衫和肌肤。
鲜血缓缓流出,那只手深入体内,血肉黏糊的声音在室内回响。
紧接着,一根脊骨从他背后被抽出。
他当即瘫倒在地,手伸向白宁杭:“这是我的脊骨。”
白宁杭接过那根沾着血肉的森森白骨,感受着它的颤动。
执律又恢复了原状,只是无法直起身,只能像蛇一样爬行,爬到白宁杭腿边。
“当你用这跟脊骨搅弄了谁的魂魄,我就能感受到他们的**……美味的**,我会根据他们的**,为他们的魂魄量身定做一场可怕的梦境。”
“还有,答应了你的一千万灵石。”
白宁杭接过他的灵石袋,又握紧这根脊骨,“多谢。”
“不用客气,你这样做我也能再长出新的脊骨。”
执律望着白宁杭,“只是此行万事要小心,我等你回来,这朵绿葵也会等你回来。”
白宁杭微微笑了笑:“好。”
她离开了此处。
执律动用法力让自己直起身,不太便利,但他眼含期待,甚至贪婪地舔舔唇,再让他品尝到更多的**吧。
离开帝都,离开妖界后,白宁杭变了自己的模样。
原本清丽的五官褪去,露出最初的极为浓丽的长相,像一朵本素净的山茶花开得愈加热烈。
白宁杭再次唤出自己的玉令,咬破手指一按。
“速回虚极宫。”
玉令带着她无影无踪。
虚极宫位于空中,是一座悬浮在空中的高大连绵的山脉,时刻移动,无人能定位它的位置。
其弟子唯有通过自己的玉令才能回到虚极宫。
虚极宫山门口,值守的弟子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小曲,闭眼晒太阳。
来了人他也不睁眼,只说:“自己在十部册上找到所在的部,写好自己回归时间。”
“我找不到。”
弟子不耐烦地“啧”了声,睁开眼,“你自己再多找找。”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面生极了,不免狐疑:“你是咱们虚极宫的吗?怎么没见过你?”
女子笑道:“自然是,不然能回到这里?我还是找不到自己所在的部。”
弟子站起身,走到坠着各部铭牌的树下,随意点开一部,空中展现出诸多人名和时辰。
“哪个部的?”
“离坤塔,白震。”
弟子脑中轰然,不可置信地盯着女子。
“白震?”
白宁杭:“我记得我是不需要登记在册,进去了。”
她潇洒走入山门。
独留呆若木鸡的弟子一人,在值守处消化刚才接受到的一切。
忽而离坤塔传来龙啸,长吟引得虚极宫弟子纷纷驻足。
只见那蛟龙在云间翻腾,而后气势磅礴携着云气冲向地面一女子。
弟子们见那女子面生,只当是意外闯入虚极宫的不速之客,即刻唤出法器,严阵以待。
那蛟龙的云气吞没了女子,它的啸声激起一层层灰屑,和云气一起遮住了女子与它的身形。
众弟子放下各自法器,神情松懈了几分。
待云气和灰屑散去,蛟龙盘绕着身躯,龙首亲昵地贴在最中心的女子,尾巴尖兴奋地甩动。
众弟子一惊。
虚极宫值守的肃风队姗姗来迟。
“飞鱼,你在做甚!”为首的弟子喝道,“莫不要被旁人的诡计迷惑!”
又有弟子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虚极宫!”
蛟龙鳞片倒立,凶神恶煞地冲他们哈气,竟生生击退他们几米远。
女子的手一抚摸上它,扎人的鳞片就乖顺下来。
蛟龙喉咙里发出低低咆哮声,轻轻蹭着女子。
“我是谁?”女子粲然一笑,“诸位同门面生,想必入宫不久,没见过我是自然的。”
“我是白震。”
说完,蛟龙带着女子乘风而上。
白震。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弟子都觉得这名字耳熟,可反复思索都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直到有人大叫一声:“啊!”
众人热切地注视着她。
那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又想不起来。”
“她是仙圣的亲传弟子之一。”一道冷冽的声音说。
弟子见到来者立刻行礼:“薛子事师兄。”
薛子事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
他一消失,弟子们顿时激动地喧哗起来。
“就是那个白震!”
“全科满级、通过九死一生的妄言境试炼的白震师姐!”
“她不是死了吗?和那个魔族同归于尽。”
“笑话,她这么强,怎么可能身死?这不就回来了?”
“感觉白师姐比鸣筝师姐要好相处。”
……
弟子言论纷纭,传不到当事人的耳中。
白宁杭进入离坤塔,站在塔中心的阵法,一瞬息,她就被传送到最顶层。
静室里飘散着沁人心脾的花香,珠帘两旁的案台上,瓷白玉瓶里插着碎金般的桂花。
一阵风从静室内的窗户吹来,珠帘摇晃撞击,发出细碎的玉裂声。
珠影散乱,也搅乱了帘后人的身影。
白宁杭跪下俯首:“师尊。”
无人应答,只听见茶水入盏激荡的声响。
白宁杭不动。
直到窗外本湛蓝的天空染上黄昏的颜色,才听见一道如空谷最后一声鸟鸣的声音对她说:“回来啦?”
白宁杭:“是。”
“进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白宁杭起身,强忍着膝盖的酸痛站起身,撩开珠帘,在窗前茶几旁再次跪下俯首。
“你瘦了很多,抬起头。”
白宁杭依言照做,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感受到打量的视线,白宁杭垂下眼眸不敢直视。
“你也变了很多,你没了傲气,眼里一片死寂。”
白宁杭没回话。
那只手收回。
“你回来做什么?”
“退出虚极宫。”
“呵,你还要这样胡闹。”
白宁杭攥紧拳头:“弟子不是胡闹,弟子是认真的。”
“你这样如何对得起我的教导之情。”
白宁杭俯首:“往后但有师尊命令,震定不忘昔日教导之恩,全力帮之。”
无形的威亚落在她肩上,白宁杭喘不过气。
“你的脾气大,我如何能使唤得动你?嗯?”
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幽紫衣裙层层叠叠堆在她的视线内。
“你当年一意孤行,只想脱离虚极宫,我实在想不明白,这里就这样让你生厌?”
“你不顾比旁人多百倍的灵石,也要这样做,你就这样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吗?”
白宁杭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阿震,我待你如女,我视你为我毕生杰作,你就这样不愿意留在这里。”
白宁杭艰难直起身,断断续续地吐出话:“师尊,我不想被做成怪物,我不要做成缝妖。”
仙圣的声音陡然冷了:“呵,不知悔改。”
肩上威压再次加重,白宁杭喉间涌出一口腥甜,她不肯服软:“师尊要我悔改什么?当年我被山阴雪构陷,困于魔界,师尊对我的求助置之不理,也对山阴雪残害同门的行为视之不见。”
“我一直敬您尊您,却不曾想,师尊也会寒了我的心,是师尊要推开我。”
脖颈被掐住,白宁杭喘不过气,窒息感袭来。
“那是我对你忤逆我的惩罚,你若乖乖留在这里,不闹不吵,随我心意,我怎么舍得这样对你呢?”
“你今日回来,如果听我的话,愿意认错,我会帮你杀了山阴雪,你其他的仇人我也会一一替你料理,谁叫你是我的弟子呢?”
白宁杭脸色涨红,没有一点儿要改口的意思。
她紧咬着唇,仿佛是在同仙圣置气,连声呻吟都不愿流出。
就在白宁杭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仙圣一把将她挥开,她从珠帘里飞出去,撞在墙上摔落在地。
白宁杭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当真是心如匪石。”仙圣走出珠帘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铁了心不愿意,我又能如何,毕竟你是我唯一成功的三道齐修者。”
“我还蛮感谢山阴雪那孩子,不把你逼到绝境,你又如何能开启魔道?”
白宁杭遮掩住眼里的怨恨。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退出虚极宫?从此你的身后再无人可依仗。”
白宁杭跪直身:“师尊已经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什么三道齐修,我只是做个人,而不是随时会失控的怪物,什么不死不灭,我遵生生不息之道,而非永生之道。”
“请师尊允许我离开虚极宫。”
额头重重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在白宁杭看不见的地方,仙圣盯着她,向来淡漠的眼里流出别样的情绪。
半晌,“罢了,罢了。”
白宁杭呼吸一滞。
“既如此,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但我很难过。”
白宁杭暗自猜测着仙圣此话的意思。
“你要离开可以,你想杀山阴雪随你,我会将他的魂石交给你,我不过我有个要求。”
白宁杭一股力扶起。
她第一次在仙圣面前站着,而非跪着。
仙圣握起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知道人族要和魔族开战吗?”
白宁杭迟疑地点头。
“昆仑山那边的老家伙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居然派人前来与我商谈出兵一事。”
“他们也惦记着我手中的锋刃,那可真是不死不灭,为战争而生的怪物。”仙圣忽的紧紧握住手,“但是都比不上你,我要你去九重山,让那些老家伙看看,我最伟大的创造物。”
“让他们明白,我的道才是最强的。”
白宁杭无力地笑出声,她挑起视线,对上仙圣那双纯净如琉璃的白瞳:“……谨遵师命。”
仙圣当着她的面消去了她的生契与死契,她彻彻底底成了个自由人,能够杀山阴雪,但还是没能逃脱仙圣的掌控。
白宁杭带着山阴雪的魂石走出静室,坐在蛟龙身上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的小院。
这里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竹叶盖住了这方天地,白宁杭踏上去,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
白宁杭打开房门,霉味扑面而来。
她叹息,只好坐在竹屋的台阶上。
白宁杭本想直接离开,可最后还是选择回到这里再看一眼。
就当故地重游,经年记忆汹涌而至。
春日,山阴雪会与她在此地漫寻竹笋,剁碎了喂仙鹤正好。
夏日,山阴雪也会来这里避暑,为她带来驱蚊的药草。
秋日,山阴雪会来这里和她乘风舞剑,比试谁劈开的竹叶最多。
冬日,山阴雪与她坐在屋檐下,煮酒赏雪,谈天说地。
“真好。”
白宁杭错愕地回头看,发现屋檐下的旧日情景。
面容尚且稚嫩的她眼里满是欣喜,因饮酒而绯红的脸蛋陷在毛茸茸的围脖中。
大雪纷飞。
“什么真好?”对面仅穿单衣的白衣男子笑问。
白宁杭看着年轻的自己,开口说:“这样宁静平和的日子真想一直拥有。”
她的哭腔和那道稚嫩的声音重合。
所以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雪花消融,那两道身影也不再见。
白宁杭捂着脸,肩膀耸动。
但心中忽的一动,冥冥之中,她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绪,脑海中传来他的声音,「你究竟去了何处?」
白宁杭神色凛然,此行注定凶险,她不能牵涉到其他人进来。
白宁杭闭上眼,感受着植根在神识深处的与之相连的羁绊,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断。
怅然若失。
白宁杭站起身,抬头望着竹林的天,听着竹叶的吟唱,她举起手,一颗火种落在院中堆积的落叶上。
冲天火光中,碎屑飘摇而上,白宁杭身处火焰里,看着往日的记忆在火中一点点坍塌。
虚极宫弟子见有火情,即刻动员水系修者,等到了地点,却见火已然熄灭,只留一地烟灰。
竹林,竹屋都化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