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安 第35章 我该死

这是云靖海和纪淮卿被困在山上的第二天了。

从祁州拜祭过后，才刚行至郊外不久，她们竟就遇上了一伙强盗。打斗中云靖海敏锐察觉这伙人不急于搜刮财物，反而处处杀招，非要取人性命，便发觉这帮人形迹可疑，更像是伪装成匪盗的刺客。

匪盗人多势众，她们不察遭遇突袭，眼看一时难以招架，索性兵分两路，派出几人冲出重围折回祁州城中搬救兵，而被当刺杀目标的云靖海和纪淮卿两人则被穷追不舍，逼不得已愈发往深山里跑去。

等背后终于没了动静时，云靖海和纪淮卿也已经在山里迷了路，这座山里林木繁茂，越往深处越阴翳，再加上天色渐渐昏暗，愈发难辨方向。就是常入山的农户猎户这个时候都很难轻松走出山，从小长在高门大户里的两人的野外生存经验显然是更加匮乏的，况且就是真下去了又怕后有追兵，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朝着原本的方向走。

夜色渐浓，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挡，只漏出斑驳的光影，山林里万籁俱寂，耳边只有踩过枯树枝时“咔嚓”的闷响，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地上的光斑跟着扭曲变形，远处又似有动物呼啸，湿润的泥土腥气与枯木残骸腐朽的味道交织扑面而来。

脚边似乎有东西闪过，纪淮卿慌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因惊惧交加失控叫出声引来了歹人，眼泪顺着双颊已经簌簌流下，另一手紧紧攥住云靖海的手。两人这样十指紧扣到现在都不曾松开过分毫，这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没什么好矫情的了，他还该谢云靖海一路舍命相护。

云靖海觉察到手上的力道收紧，知他紧张不安，便用气音同他交流，她心态向来好得很，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逗乐，轻声安抚道：“别怕，我从小就命大，你跟着我，肯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纪淮卿怕自己开口就藏不住浓重的哭腔，动静大不说，还丢脸，只重重点点头，以示回应。

或许真是像云靖海说的那般，她这天家之子命格贵重，福泽深厚，真让他俩好运气找到了一处荒洞穴。

洞穴幽僻，被将近半人高的荒草遮蔽了大半，不易察觉，又能遮风挡雨，进到里面至少能暂且歇息片刻，躲避追杀，等天明再去找出路。

奔劳了半天，终于得以喘息，不过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耳畔的声音又不止云靖海一人的呼吸声，纪淮卿本就胆小，一边担忧杀手此时会不会继续搜山，一边又想起幼时听的山里的精怪的故事，只觉得背后寒意森森，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往云靖海身边挪了挪，靠得更近些，手又悄悄抓住了她的衣摆，有些不放心地小声叫道：“云靖海……”

没回应。

纪淮卿心里咯噔一下，心底霎时跟坠入数九寒天的冰窟窿一样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旁边有人吗，这还是云靖海吗，云靖海还活着吗，我还是活的吗……每一件都在加重一分他的恐惧。他已经不敢再叫第二声，牙关打颤，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咬住自己冰凉的指节，还是怕自己发出动静了。

“不…是…”

耳边突然凑近一声极低的气音，纪淮卿的抵抗还是失效了，短促地哭叫出声，旋即双手紧捂住嘴，身子也磨蹭着后撤。

云靖海本来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纪淮卿这么不经吓，赶紧开口找补：“卿卿是我！我在！我吓你的，没事了——”

话说一半，怀里已经扑进来个哭得不能自已的人，被从肩膀穿腋下死死环抱着，柔软的脸颊贴在她的颈窝，半个身子都落到了她身上。幸福来得有点太突然了，她和纪淮卿见面起，除了抢婚她强行把人掳到马背上时他下意识怕自己掉下去外，还从未挨得这般亲密过。

还是纪淮卿主动的。

啧，果然是福祸相依，老祖宗诚不欺我。云靖海苦中作乐地想道。

山洞里这会儿十分寂寥，只剩下了纪淮卿时不时的抽泣声。他实在太害怕了，漆黑的山洞，阴森的呼啸，还有白日里他第一次直面到的刀光血影，包括至他们于此地的杀手是否还在山中搜寻，他们还能活下来吗，是会死于刀剑，还是遇到猛兽袭击，或者因为找不到出路活活受困长眠此地，一切对未知的恐惧令他毛骨悚然。纪淮卿脑子很乱，一会儿是砍刀白惨惨的寒光，一会儿是灵堂上满屋白纷纷，一会儿是邵家人口中要将他活埋陪葬，想象中的一铲铲黄土覆面，一会儿又变成了见证了邵珏的死亡的书房，没烧尽的炭盆里还有一片泛黄卷边的信纸，是自己的笔迹。从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活，可真要命时纪淮卿又畏惧了，而且他还有未了的心事，还没亲眼看到凶手伏法，他命贱，谁都想他死，可他不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

他的精神濒临崩溃，此时身边唯一会喘气的大活人云靖海就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云靖海现在成了溺于血海深渊里的纪淮卿唯一救命的浮木，只有紧紧依靠在她身边，他才能有片刻的镇定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别哭了，我不吓你了，缓缓气儿早些睡。”云靖海修长的指节慢慢捋过纪淮卿的发丝，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没事了。”

纪淮卿愈发自责愧疚，他已经认定刺客就是冲他而来。云靖海以及随行的王府护卫皆是受他牵连，被卷入这样的无妄之灾。自己因为邵珏的事心怀芥蒂，对她从未有过好脸色，态度恶劣，不知感恩，或许她是有些顽劣、滥情、道德感若隐若现，可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还不丢开自己这个负累，甚至从未抱怨过自己只言片语。患难见真情，也帮他重新认识了眼前人，她的内心是温柔、稳定的，强大的，将他的卑劣照应得无所遁形。

自己怎么配得到她的爱护。

“对不起，殿下，都是我拖累了你……”纪淮卿泪流满面，一遍遍重复着向云靖海道歉，如果没有他，对方也不会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他又想到邵珏，如果不是因为他，邵珏也不会调任祁州，遭人暗害，一切罪恶的起源都是他。如今她二人一个已经黄泥枯骨，一个生死未卜，人命是用十辈子也还不来的债，只有以命相抵……他应该去死。

我该死。纪淮卿心头此刻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盘旋。

他目光呆滞地盯着云靖海，迟缓地在她身上扫视，搜寻她随身携带的护身的匕首。

找到了。

手腕突然一阵火烧般的剧痛，纪淮卿纤细的腕骨几乎都要粉碎，直到“咣”地一声脆响，他才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抽离，猛地回过神来。

“你在干什么。”

闻声，他的目光这才聚焦，对上了云靖海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狠戾的眼神。纪淮卿恍惚以为她的怒火已经化为实质，手腕被攥得火辣辣的，疼得他又冒出来泪珠。

天知道云靖海现在有多后怕和生气，纪淮卿从她身上摸索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谁想到他如此干脆利落，等她反应过来时，尖刀已经对准了他的脖颈，她再迟疑一点，纪淮卿就该血溅当场了。

她这爆脾气，若不是她不打男人，还是抽两巴掌醒神最快。

纪淮卿呆呆地望着她，也不回答，好半天才示弱似的，小声喊了疼。

云靖海丢开纪淮卿已经被捏的通红的手腕，转而钳住他的脸颊，冷冷道：“你还知道疼？怕疼还敢寻死。”

纪淮卿无声垂泪：“我该死……”

“这样啊。”

云靖海脸色平静，好像不再生气，眼神淡漠，结实有力的手掌下移，落在纪淮卿细弱的脖颈上，她指节修长，几乎能完全将它拢在自己掌心里。

“死是最容易的，何必脏了我的匕首。”

纪淮卿的呼吸开始变得缓慢。

“纪淮卿，你是在替杀死邵珏的人赎罪吗。”

他的眼睛里忽然又恢复了神采，艰难地想要摇头对此表示否定，未果，又用哀哀戚戚地眼神向她讨饶。

“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她是不是还该感谢你，又替她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你还有脸下去面对邵珏吗？”

纪淮卿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泪如雨下：“我不死了，我得活着……我得杀了她，我要亲手杀了她！”他被掐了太久，又情绪激动，喊完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云靖海抚着纪淮卿的后背给他顺气，重新把他揽入怀里，声音很低，很坚定：“当然，我保证会让你做到。相信我。”

又是被追杀又是闹自杀，这一天实在太过折腾，现下终于平静下来，夜色高升，两人也该休息一会儿，为接下来的行动养精蓄锐了。

夜里寒凉，身上没携带火折子，云靖海和纪淮卿两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人根本不具备徒手生火技能，只能从彼此身上汲取暖意，睡梦中凭借着本能，两人越挨越紧，半夜双双冻醒时，已经纠缠的几乎粘合在了一起。不过纪淮卿不知是没彻底睡醒，还是如何，也没见他有推开的意思，还把脑袋换了个方向，让原来朝外冻得发白的半张脸埋到了云靖海颈窝。

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