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刺客是否还活着,又有没有来搜山,可总躲在洞里也不是个办法。天一亮,云靖海和纪淮卿便继续出来探路了。
路上闲得无聊,云靖海便开始没话找话,笑问道:“你不是恨我吗,昨晚多好的机会,你不忙着杀我,反而要自己寻短见?”
纪淮卿无语瞥她一眼,道:“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死了有什么用。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替我动手呢,我何必再造个杀业。”
“那样你不是也活不成了。”
“正好,省得我担心死了会进寒冰地狱了。”
“……你还挺想得开。”
在第五次转回到头一晚发现的山洞时,信誓旦旦说自己肯定能找到路的云靖海沉默了,纪淮卿也肉眼可见的有些丧气。见此情形,云靖海觉得自己应该活跃下气氛。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卿卿想先听哪个?”
“说。”
“好消息是,一天了还没人发现咱俩。”
纪淮卿有些紧张地看着她:“那坏消息呢?”
云靖海扶额:“坏消息是,一天了我们的人也还没发现咱俩。”
纪淮卿:“……”
两人终于认栽了,决定还是在附近先找些吃的先果腹了再说,不然不用等刺客找来杀了他们,他们就先因为不吃不喝横尸山野了。
他俩运气不错,真找着了一些野果子,还是纪淮卿小时候跟着母亲摘过的,不用拿自己的命赌这玩意是否有毒。
野外生存真是危机四伏。云靖海想,下次秋狝她还是少打两只猎物吧,就当是它们这边山头的同伴们也没为难他俩,为它们积福了。
只是现在时节不对,许多果子还是青绿色的,半生不熟,口感酸涩,难以下咽。挑挑拣拣好半天,也才找出来四五个红些的。云靖海把这几个稍好些的都塞给了纪淮卿。
说不感动是假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这种糟糕的条件下,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和品质来。云靖海对他确实没话说,他不知是因为这短暂相处的时间里累积出的感情,还是因为她秉性良善,总之,她是个好人。
确实并没有传言中那么恶贯满盈、一无是处。
纪淮卿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不推辞,道了声谢接过了其中两个。
云靖海执意要把剩下的也都给他,笑道:“我是习武之人,身体比你这弱不禁风的娇公子强多了,要真有什么事,我扛得住,你可扛不住。”
纪淮卿又拿过一个,掰成了两半分给她,毫不客气道:“再好的身子也遭不住糟践,别仗着年轻就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云靖海盯着他笑:“你板着脸这小样,还有这口气,怎么跟我姐那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似的。”
纪淮卿看她吃下了,也难得放松了心情,打趣道:“皇上可正值壮年,你胡说八道什么,背地里这么不敬,不怕我到皇上面前告你的状吗?”
云靖海望了望天,把最后一口果子塞到嘴里,拉起他继续走:“行,等回去你想怎么告怎么告,写折子参我都行,我亲自给你磨墨。”
第六次的探寻还不算太糟糕,云靖海听到了水流声,沿着河边走,说不定他们就能下山了。不过等找来时又是将近黄昏,已经有些看不清路了,再者根据云靖海狩猎时学到的经验,在河边更容易碰见猛兽出没,二人还是就近找了处洞穴落脚,继续等天亮再动身。
变故就发生在这天夜里。
山间夜里寒冷,两人睡觉时相互依偎着,因为靠得近,纪淮卿半夜便被云靖海的呓语给惊醒了。
听她一会儿叫姐姐一会儿叫爹爹,还夹杂着点哭腔,就猜到是做了噩梦。他也困乏极了,想叫她安定下来,老实睡觉,下意识搂过她的肩膀,学着从前大人哄孩子的样子,轻轻拍打着,迷迷糊糊低语了几声“我在、我在”,刚要又睡着过去,她身子软绵绵的就往他怀里栽。纪淮卿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伸手一探,云靖海的额头滚烫,身体却呈蜷缩状,好像觉得寒冷,显然是发热了。
纪淮卿这个体弱多病的没事,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身体好的云靖海倒先病倒了。
好在自己从小小病不断,俗话说久病成医,纪淮卿虽没到能给人把脉诊病那么厉害,但照顾病人,简单的护理他还是手拿把掐的。山里没药给她用,老方法盖棉被捂汗也不成,只能去溪边沾了水来给她擦身降降温。
纪淮卿小心扶着云靖海让她躺平下来,自己去到洞口看了看,此时还是夜色浓稠,外面漆黑一片,尽管离溪边并不算太远,但他也不太敢肯定自己能顺利回来。若是他一个人在林中走丢了倒无所谓,可云靖海现在的状况怎么能长时间离得开人。思前想后,纪淮卿还是先回到了她身边,徒劳无力地用手给她扇风,企图能让她感觉舒服一些。
不过没进行多久就停了,因为云靖海开始改叫他的名字了。
一直在他耳边“卿卿”“卿卿”的,叽叽喳喳叫个没完,跟一百只麻雀在齐鸣一样,纪淮卿真怕她一直这么说话会更加缺水,只好耐着性子也一遍遍回应她他在。睡梦中这人还跟头犟驴一样,看中就必须得到,不达目的不罢休,直到纪淮卿两只手都被她抓住揣到怀里了她才肯停歇。
这会儿云靖海是枕在纪淮卿腿上睡的,纪淮卿为迁就她,半斜着身子靠近她,但又不能真支撑在她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折了。
因心里还记挂着病中的人,纪淮卿隔三差五便会醒来看看云靖海的情况,就这样半梦半醒着,终于捱到了天亮。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了洞口,纪淮卿迷迷糊糊看到了,立刻困意全无,将云靖海安置好后便去溪边湿帕子去了。
起先是将湿帕子叠成方块给她敷在了额头上,反复几回,却不怎么见效。纪淮卿有些着急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要擦身子,降得快些。
指望那一方小小的绣帕明显已经不够用了,可现在也找不来大块的毛巾,纪淮卿环视一周,咬咬牙,还是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了。虚无的劳什子名声,哪有眼下的人命重要。
嘴上这么说,但等到了松云靖海的衣裳时,他还是别过脸去,紧闭着眼睛,从耳根到脸颊红成了熟透的螃蟹。
就是以前被逼着伺候她更衣时,至少也是隔着中衣的,这还是第一次坦诚相见。
好在他这回功夫没白费,没多久云靖海便悠悠转醒。不过这人风流浪荡的不正经性子,就是病中也不妨碍她发挥:“趁人之危可不好啊,卿卿。”
“怎么样,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纪淮卿担忧的愁容即刻转变成了一贯的冷漠神色:“你还不如不醒——还有,我可什么都没看。”
“那你现在看看?”云靖海舒服地枕着美人软软的大腿,手还不老实地搭上他的小腿,摸了两把。
纪淮卿把手边的果子塞到她嘴里:“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少说两句吧,嘴角都干起皮了。”
云靖海虽然还病恹恹的,但跟纪淮卿说上两句话她就开心:“你关心我,你心里有我。”
纪淮卿本想说我怕你死在这里我帮你收不了尸,但话没出口他就闭嘴了,自己还是少说这种晦气话。他心里懊悔,觉得都怪昨天自己乱讲话,才害云靖海病倒。或许人们没说错,他大约真是个不祥之人,所以老天才会叫身边亲近他的人倒霉。
云靖海没听到纪淮卿的回呛,抬头看他,才发现他情绪有些低落。
“真哭啦?”云靖海不知他在为什么事伤心,只想逗他笑一笑,“我就这么讨人嫌吗,让你发现自己在乎我,就难受成这样了。”
她脑子烧得还有点糊涂,想到什么便直说什么了。
纪淮卿摇摇头:“不是,你别胡思乱想。”
云靖海这么一提,纪淮卿便真开始思考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来了。他现在对云靖海的心态矛盾得很。
平心而论,云靖海先前明知他已为人夫,还当街调戏纠缠,属实说得上是私德有亏,他起先是不待见她,但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说起来,在他面对邵家亲族的诬陷时,要不是云靖海并不太高明的相救,恐怕自己现在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自己已经落魄至此,以她淮王的权势,挟恩图报或是以权相逼,留他在王府做个娈宠都不成问题。可云靖海却愿意以王姬正夫尊位迎娶他过门,还以礼相待,处处体贴,事事都愿意替他考略周全……她这样好的妻主,娶了谁都会是一段佳话吧。
但如今他们之间横亘着红颜枯骨的邵珏,这是纪淮卿心里的一道坎。不是冲她云靖海,而是冲自己。纪淮卿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经把这一切根源归咎于自己。
是他命不好,克母克父克妻,害尽了身边亲近之人,罪孽深重的人凭什么心安理得享受幸福安宁。他想他如今活着的每一天就是为了亲眼看着大仇得报,等到了下面才能给她们一个交代。
纪淮卿实在怕了别人的好,怕他一辈子也还不清债,怕自己又平白牵连无辜之人受累,云靖海越怜他护他,他越惶惶不安,只好一再躲避。
云靖海自觉现在对纪淮卿可谓了如指掌,见他又这样出神,又想“呵呵”冷笑:“这话应该说给你自己听。”
不过她现在因发热和缺水,嗓子不太好,像烧干的水壶在叫。
纪淮卿觉得自己不该笑的,这样挺不道德的,不过云靖海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纪淮卿确实被她哄笑了。
虽然有点丢脸,不过目的达成,能博美人为自己一笑,不要脸皮也无妨,云靖海满意了。生病时总容易困乏,说够了话,她便抬手指使纪淮卿再去给她找些吃的和水来。
纪淮卿也正想去看看他们的人有没有找来,应了一声,安置好她,又出门去了。
他这次去的有些久,走了很远才又找到些吃的,还采到了两片体型较大的叶片,打算到溪水边洗涤净了给云靖海舀点水回去。这次他收获颇丰,怀里揣着的果子不少,带不住水了,就先带着东西回洞里去,想着顺道把人叫起来,一会儿给她喝水也方便。
“我回来了,醒醒。”纪淮卿坐到云靖海身侧,一边用衣袍擦着果子,一边推了推她。
睡得还挺沉。
纪淮卿果子都擦一半了,人还没叫醒。他有些慌了,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甚至还有些冰凉。他颤抖着手,想向下移,却不敢去试,僵硬在半空中好半晌,最后还是落了下去,转而去摇晃着她的臂膀。
“快起来,起来呀!”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凶狠,就像平常那样不待见她的坏口吻一样,“不许睡了云靖海……”
云靖海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很爱多想瞎想的人。他想到了出门前还许诺回来会给他带糖葫芦的莫名意外身亡的母父,想到了信誓旦旦保证过年一定上书请求提前接他到任地却从此再不相见的邵珏,眼泪都不能说是断了线的珠子了,那是跟洪水决堤一样地哗哗流。
泪水滴到了她干涸的唇角,他恍然想到自己还没给她接来水,她一定是怪自己,跟自己赌气,慌不择路奔出去时还被草藤绊倒,摔了一跤,本来就因为穿梭山林蹭花了脸蛋,衣衫也不齐整了,又跌得松散了发髻,整个人形容狼狈,宛如疯夫。
纪淮卿一边抖着手往云靖海嘴里倒水,一边祷告着:“你不能也丢下我了,是你强娶了我,你得负责……不准不要我……殿下……别不要我。”
“……都不要我了。”
云靖海毫不怀疑,若她再迟醒来一会儿,纪淮卿就要变成个彻彻底底的小疯子了。
她睁眼看见的便是大哭不止的纪淮卿,被她拿金银细软浇灌滋养的花一样的小美人此刻形象全无,那落差就仿佛她养的油光水滑盘靓条顺的猫自己偷溜出去玩,出去的是尺玉霄飞练,回来的成了乌云豹——虽然也还勉强能称一句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天香。
纪淮卿见她醒了,反而哭得更凶,有点像小孩子摔倒后,要没人回应,自己便起来继续玩了,若大人紧张不已,那孩子定要啼哭不止那意思了。
云靖海对此总结为有人撑腰了。她正琢磨自己该不该现在就哄小孩,纪淮卿大概以为自己伤心出幻觉了,跟倒豆子似的心里话一句也不藏着掖着了,抽抽搭搭对她念叨:“你好好活着我保证回去就跟你好好过日子,你不准死不准不要我。”
云靖海立马支棱起来了:“真的?”
纪淮卿抽噎声小点了,乖乖点头。
云靖海立马起身要找东西写字,让他给自己立字据。
纪淮卿又被她逗笑,终于缓和过来了。
写字的东西自然是找不来,云靖海又得寸进尺:“我刚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纪淮卿现在很清醒,死活不肯再说,问也不认。
云靖海起劲儿了,胡搅蛮缠非要他说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纪淮卿眼睛一瞪,但哭得又红又肿,跟兔子眼一样,在云靖海看来没有任何威慑力,完全就是撒娇,语气还是她最熟悉的冷言冷语:“你要死死吧,你死了我就改嫁十个去。”
云靖海嬉皮笑脸:“那不行了,我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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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做鬼也要缠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