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啊,我一直很好奇特尔勒实现时空穿越的技术细节,意识投影这种技术可以解答我的一部分疑惑,但还是不够。”
“我从原本的世界来到特尔勒是身穿,我的躯体完全符合我那点残缺记忆,使用时也比用其他人的躯体更有一种便捷熟悉的感觉。可是,所有任务都是魂穿,也就是使用了意识投影的技术。很奇怪不是吗?穿越类型对不上呢。”
“执行任务不投放身体是为了保证活跃度数值来源正常,这个原因倒可以理解。可捕获躯体难道就不会破坏原有位面的活跃度了吗?还是说你们晨曦其实也打着信仰的旗号做了违背初衷的事?这属于‘为了伟大目标所作出的必要牺牲’?我原本所处的位面就是牺牲品吗?我觉得既然意识投影可以把人的意识从特尔勒投放到任务世界,那把我们的意识从原本位面投影到特尔勒,似乎也不是不合理。”
“好在你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态度基本是坦诚的。你说——特尔勒只掌控了位面的时间轴。再加上公民记忆锁定的事。很容易就能找到思路吧。”
“我发现失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却语焉不详,在终端找不到任何记录。我认为是大家在来到特尔勒时就锁定了记忆,这可能是成为特尔勒公民的前提。可是为什么要锁定记忆呢?背后的原因或许就是有许多人来自同样的位面,为了避免出现老乡相认的剧情,来自同个位面的公民拉帮结伙形成各自的势力,从而影响稳定,或者为了避免……”
季月点到即止地停了口,注视着莫里安的神情:“怎么?干嘛这么看我?”
她揶揄道:“我看大家都挺珍惜自己的序列号的。”
季月笑了笑,继续讲述自己的猜测:“总之呢,我认为批量记忆锁定的原因就是为了遮掩特尔勒里的公民其实有许多都是同乡。特尔勒暂停,或者说减缓了某些位面的时间流速,将其中合适的对象选拔出来成为特尔勒公民,锁定其记忆后,意识上载到特尔勒之中,执行任务时,再将意识下传到任务世界。在极缓慢的时间流速下,无需考虑躯体所需能量,也不用担心原世界的发展受到过多影响。这样一来,等到这批任务者返回原世界,原世界未来的可能性也会因为任务者丰富的经历产生改变,活跃度的上升是必然的。有点物尽其用的意思,确实非常符合晨曦阵营的设定。”
“至于特尔勒中行走的躯体,从议员到主脑,也从没有说过这就是真实□□吧。我来到特尔勒根本不是身穿,其实是单向意识上传。我就是被捕获过来的吧。和其他人一样,我的身体并不在这里。特尔勒只是一座虚拟的城市,让意识放松的温柔港湾。”
季月站起身来,双手抵着桌面,气势如虹。
“但假的就是假的,即使再逼真,也不是真的。”
莫里安点了点头,双手交错鼓了几下掌,脸上带着微笑,称赞道:“很有趣的想法。”
紧接着话锋一转:“但终归只是无端猜测罢了,没有证据就敢下定结论,你实在吓到我了,我险些以为你发现了连我都不知道的什么秘密。”
“莫里安,你就不要再试图为你之前的失态做解释了,”季月摇了摇食指,“即使不把你的反应当做一种侧面证明,我也有充足的理由,并非无端揣测。”
“特尔勒的一切的确精细到了难以分辨的地步,但真假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细致程度。特尔勒的疑点太多了。”
“首先,我在商厦见过许多人,大家都是俊男美女,也不能说没有外表比较遗憾的类型,但总体而言,颜值平均水平比刘玥那个位面高了一截。但其中容貌接近完美的存在却并不多,明显大家的外表大都是天然的而非整容改造过的,这很奇怪不是吗?”
“第二个疑点在我自己身上。失忆前的我对未来有一定的规划,给自己安排了比较详细的线索链,但是留线索的方式却很微妙。我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地写在笔记本上,为什么偏偏要用撕下来几页纸这样迂回的方式呢?自己考验自己的能力?不应当。那我是害怕被你发现?可那是纸张不是电子设备,屋子里也只有基于骨骼的动作捕捉设备,没有摄像头。”
“第三个疑点,我住所里那些令我感到惊讶的佛教相关物品,还有那个笔记本表皮上的图案和文字。真奇怪啊,我竟然对我的信仰没有熟悉的感觉。还有如果我真的对佛有敬畏之心,恐怕不会手绘佛像的吧,毕竟我的画技确实不太能拿的出手。”
“实在太奇怪了没错吧?”季月一脸真诚地说,“不过也都可以解释清楚呢。”
“平均颜值偏高的问题很好理解,人的自我认知和实际是存在一定偏差的,而绝大多数人,他们心目中自己的外形,比实际上的模样要好上一些。”
“而我给自己传达线索的隐秘方式,本身就是另一重线索,委婉就意味着不能直接,在特尔勒,哪怕写张纸条,都是不安全的,都有可能泄密。”
“至于最后的那个疑点,其实关键在于笔记本封面上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可以称得上最直白的提示了。我对佛像之类的东西毫无熟悉感,只能说我肯定不是真信佛,家里的摆件都是装装样子而已,只是为了让那句话不显得突兀,藏木于林的道理不难理解。”
“现在返回头想想,江崖当初提及特尔勒时那个戏谑的表情,也许同样是一种暗示呢。他在告诉我,特尔勒并不像表面那样美好。在我看来这一方面是指特尔勒伪造的繁荣,另一方面就是暗指特尔勒是虚假都市。”
“我觉得我的论证思路还是挺靠谱的,你觉得呢?”季月抬了抬眉梢。
莫里安却摇了摇头,有点遗憾地问道:“仅此而已吗?”
“还想听吗?其实也有点侧面的佐证啦,”季月撇撇嘴,忍不住吐槽,“你的抵抗欲也太弱了,这么快这么自然地就翻转立场承认我的理论了吗?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精彩的对抗戏码呢。”
“认清现实及时调整思路是理智的行为,负隅顽抗是你们人类最大的缺点之一。”莫里安毫不在意地说道,话里毫无羞愧之意。
想起他当初在任务世界也是非常快就转了风向,季月收起自己的吐槽欲,继续论证自己的结论。
“其实你和江崖的身份也是一种侧面印证。你们是流动的数据,是主脑系统,不是人类这样的碳基生命。你在提及如何发现江崖时说,发现他的后门却不知怎么用。真奇怪啊,你本身就是程序,破解一串代码应当不是难事;另一方面他对你可能出现这件事应当有所预料,如果留下后门软件好像也有点弱智。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留下的不是后门软件,而是硬件加软件的结合,你用不了是因为你受到权限限制,能发觉后门存在已经不易,根本没有办法接触那部分硬件。”
“我之前一直在讲,他躲藏在任务世界。但这个说法不太正确,用准确点的说法应该是,他藏身在意识投影相关的硬件设备组中。数据只能呆在硬件设备里,零和一不能凭空存储,没有硅基生物不需要躯壳。哪怕人类的意识想要存在,也得保证供给□□充足的营养。”
“你找不到他,而他能轻易发现你,是因为你目前只有意识转存相关硬件部分的权限,并不了解任务世界的具体情况,想要访问意识投影模块,只能伪装成普通任务者走访问接口。而他,当初拥有极为广泛的权限,这些权限并没有被收回,他就能够通过筛查接口的访问数据轻易找到你。你忙着找他试探他,肯定不会认真做任务的对吧,你实在太突兀了,只要进行数据对比,找到你真不是麻烦事。下次更新之所以是终点,是因为你即将获取与他相同的意识投影模块权限,你可以游走至那处设备,与他直接交锋。你毕竟是现任主脑,哪怕你绞杀他时不慎闹出些动静,也有办法可以遮掩,但他不行,他会被发现。所以你觉得他输定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推理,算不算得上对?”
莫里安含笑点头,诚恳地说:“你确实值得称赞。”
季月却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急匆匆将发言权夺取到自己手中。
“我之所以选择你们而不是议员们,就是因为这个骗局。交易双方之间如果不具备平等都地位,那这场交易实在岌岌可危。我要回去,必然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而我只能提供给他们主脑觉醒的消息,他们知道之后很可能直接把我丢在一边,我面对他们缺乏有价值的筹码。至于你们,你们现在处在不利地位,很明显我们之间有合作的基础。”
“我知道他们有高于你的权限,哪怕我知道得再多,也绝不敢轻易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有在你拿到江崖留下的权限,敢于面对我时,我才能确定我是安全的。这是个信号。我一旦接受到这个信号,就可以把我的计划顺利执行下去——和你摊牌谈合作。”
“你的判断确实准确无误,引我入局也确实很有远见。”莫里安击掌称赞。
他紧接着又开口:“至于特尔勒,我还想做一点说明。‘特尔勒’的含义是‘最终乐园’,既是我们晨曦一派对抗穿越系统一派的终极武器,也是一种失败预案。一旦在高维的对抗中落败,就抓紧时间尽可能多地将残余的人类个体意识转移至特尔勒,为人类文明保留最后的火种。”
“哦。”季月点头示意。
莫里安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他问:“为什么呢?季月,你好像不太喜欢特尔勒。我明明已经为你解释了特尔勒的意义,也说过目前特尔勒内部的舆论封锁行为都是议员们的个体行为,可你好像……”
“没错。”季月打断了他的话。
季月说:“我的确不喜欢特尔勒。讲理想谈意义是上位者与下位者之间最常见的互动了。莫里安,晨曦的志向的确很宏大,的确是在为了人类世界的无限可能而抗争,但让这么多普通人为之付出,却剥夺大家的知情权,用虚假的生活蒙骗大家,这样的行为恕我不能接受。说句难听的,不管资本家的理想多么高远,也不会改变无产阶级被剥削的现实。给你们打工,我们这些所谓的公民究竟得到了什么?千万次的任务,换来的都是虚假的享受,最后我们甚至还要被榨干最后的剩余价值,剥夺拥有的一切又送回原本的位面去。所有的这些公民,都是抛弃了过去来到这里的,可见无人热爱原本的生活,然而最终还要被送回去——真是让人发笑。”
莫里安正色道:“季月!特尔勒的公民都是自愿选择了这里。”
季月冷笑道:“农场主也认为自己棉花地里的农奴都是自愿选择当前生活的。我的确想不起公民化过程中的具体条约,但你能不能保证,交易中的一切条款都绝无隐瞒和刻意引导?特尔勒是虚拟都市这一点,确实在条款中明确解释了吗?不可能吧,如果你们真的这样坦诚,何必锁定大家的记忆,何必把这座都市建造得如此细致入微!”
大约是对季月这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感到困扰,莫里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才皱着眉说道:“季月,这是你我观念上的分歧,它不是重点,除非你一定要和我争个分明……”
季月突然泄了气,不再与他争执,她垂下眼帘,轻声说道:“莫里安,起码我不是自愿的。”
莫里安陷入沉默。
“你也料到了对吗?”季月抬眼看他,“我不觉得我是那种能抛开家人朋友只身离开的人。特尔勒的公民协约签字的确像是我的字迹,可字迹总有办法伪造,而且宣誓的视频文件损坏了,我的序列号可不是1打头,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
“我绑定的终端是江崖给他自己留下的后路,他只要能联通终端就能迅速返回特尔勒。按照常理,一个计划中不该有独立个体作为变数存在,我不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让我被终端绑定的。江崖的计划因为我出现了变动,他选择攻略我,试图让我自我牺牲,让他能通过我的意识来连接终端。我认为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季月站起身来,面对着莫里安,正式提出了她的请求。
“我想离开这里,回到原本的生活。我,季月,希望与江崖、莫里安达成合作,我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不断努力,至此我也能说我已经竭尽所能实现了我的计划。我想和你们一起追逐希望,等你们真正夺权,掌舵特尔勒,与穿越系统斗争之余,别忘了送我回家。”
莫里安罕见的思考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先把要不要合作这个问题搁置一下。我有不能理解的疑惑,我希望你能为我解答。”
“好的,请问。”季月微微一笑,重新坐到座椅上。
“其实我不太确定你是否真的曾经制定过如此详尽的方案,但现在我们先假设这个计划真实存在,而且现在你的计划进展顺利。这太令我感到意外了,事情的发展充满不确定性,但你的计划一步都不能错。就算你推测出他曾经留下了什么权限或者别的东西,但你怎知道我能拿到权限,从而开启你我之间的安全对谈?你刚刚的那些推断,很多也都要靠巧合才能得到相应的线索,一旦缺了什么,很可能就再也不连不上逻辑链条,导致你完全无法推断出失忆之前的计划。还有,哪怕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也并非一切尽在掌握,如果我不想和他合作呢?我可能会拒绝你的提案,毕竟现在的你并不能给出详细的合作方案,夺权过程如何操作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季月摇了摇头:“你的质疑很有道理啊,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这个计划真的很冒险,我那时候肯定也不确定究竟能不能成功。也许是赌一赌吧。如果江崖能第一时间理解我的用意,那他一定会帮着我推进。哪怕我失去记忆,有他推动,及时查漏补缺,事情也更不容易脱轨。”
莫里安皱了皱眉:“其实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还要把他划进合作范围?”
季月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有什么好意外的?买卖不成仁义在。恋爱谈不成,但他想回到特尔勒,我想回家,我们的目标不是冲突的。合作对象是熟悉的人,没有大的利益冲突,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而且啊,你之前不是说,他是走投无路的那个,没错,他只能赌,而且赌在了我身上。我曾经还疑惑,他既然猜出我的安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切。他当时说——你也知道你的演技到底什么水平,失忆和恢复记忆造不了假的。我不想违背你的意思。他的确有他的道理。
如果我恢复记忆了,这番计划的确能更加严密,但我很难在你面前不露破绽。我们三方之间,你的实际地位是最高的,我必须要注意我的形象,好让你把自己放在和我相对等的位置上。”
“真该死。”莫里安脸色一臭,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季月没料到他会突然发脾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哪成想莫里安双手掩面,身体缩成一团,竟然又委屈起来:“这分明就是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太不公平了!”
“完全就是圈套!你们两个狗男女把我唬得团团转!”
莫里安从椅子上窜起来,手指尖对准季月的鼻梁。
“你最先布局,在发现江崖目的之后迅速安排了新计划。
我想你大概在上个任务世界结束的时候,告诉他,我会让你如愿的,不过要等下个世界。这句话让他兴奋也让他不安。所以他才会急着找你,还认错了那个女生周舟。当他真正遇到你的时候,猛然间发现你已经锁定记忆。很快他又发现了我,至此他明确了你的计划,也作出抉择,站在你那边。他不断给你线索,同时也在我面前布局,以一个赌约,引发我对你的好奇心。”
提到他自己的时候,莫里安语气明显弱下来,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模样。
“而我却简单地认为是你们两个闹掰,你才锁定记忆,而他对你的追逐是因为你身上的东西他还没拿到。哪怕后来我弄清楚他为什么追逐你,也不敢放松警惕,反而更担心你被他攻略,献出终端。我想方设法破坏他的追求,为此不断提供线索助你拼凑真相,可我的行动完全没有跳出你的安排。”
“在离开任务世界之前,他并没有把他猜测出的我的计划直接告诉我,而是通过“爱的牺牲”让我更加好奇……为什么他愿意这样对这个人?再加上我自认为大局在握,更加不会拒绝你的来访,甚至愿意把这件事告诉你来验证我对你的看法。”
“直到刚刚我才终于明白他在做什么,他在‘造神’。他烘托出了一个神秘又强大的角色,就是为了让我好奇,探究,看重你,尊重你,敬仰你。而你在整理过他不断推给你的线索后,在我面前揭开你的整个计划……我同意这个计划的可能性会直线上升。”
他愤懑地拍着桌子哀嚎:“你这个女人真的太心机了!我才不要同意跟你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