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提议于我无害,我自然不会拒绝他。我有了后门的使用方法,不管你有多胡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保住你都不算难事。”
莫里安说:“我会为你更换一个完全正常的终端,之前的事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曾经与江崖有过接触,你可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特尔勒公民。”
季月很早就告诉过自己不要被江崖这个危险角色欺骗,她确实坚定地走到了现在,但听到莫里安所说的事情,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心痛。
本以为他早已是过去式了。
本以为她早已做足了失去的准备。
季月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在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她注视着莫里安说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也许是想看你的反应吧。”莫里安耸肩。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反应?”
“我也不知道。”
季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冷着脸说:“你当时提醒我,你所透露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所默许、他所推动的。你就没有想过,你刚刚那番话,也许正是他想让你传达给我的呢?”
“一个深爱自己的人明明身处险境,却愿意为了自己舍弃最后一线生机,没人能不对此感到触动。”
季月垂下眼叹了口气:“如果是过去的那个我,说不准会头脑一热冲进任务世界为他牺牲。但现在的我不会了。”
莫里安却露出一个笑来,他说:“可这也是我想传达给你的信息。”
季月眉头一皱,发出疑问:“为什么?你要帮他吗?他回来了,你又去哪?”
“看在你们同源而出的份上。互相制衡和谐共存其实不是不可能。尤其是他藏身在任务世界,你也知道他就在那里,你们明明有机会交流,甚至达成合作。等到你拿到权限,可以帮他回到特尔勒,而他则可以凭借他不受限的权限解开你身上的枷锁。看上去的确是双赢。”
“可你们难道不是最害怕他们吗?相比彼此,他们才是最危险的存在。为了不留痕迹,为了真正瞒住他们。你们之间还是只留一个对另一个更好。藏住自身就已经要竭尽全力,哪里来的胆子信任对方?谁都不想因为别人的错漏害了自己。更何况你们之间并不熟悉,从博弈论的角度看,即使在任务世界达成合作,对方也极有可能在反悔或背叛——与其给对方得利的机会,不如自己掌控全局。”
“所以在你去任务世界寻找他只是在试探他,试图窥视他的底牌。但由于版本限制,你缺乏相应的权限,他在灵活性上远胜过你,非但察觉了你的试探,还让你的搜寻毫无进展。”
“你现在告诉我,那些话也是你想说的,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你真的不怕我抢在版本更新前跑去找他吗?我的任务系统冷却已经进入倒计时,很快就能再次进入任务世界。”
“尽管你已经解除枷锁,但他如果回到特尔勒,你们之间的争斗,胜负仍未可知。”
莫里安似笑非笑地说:“很明显,你并不了解我能做什么。”
“不,我并不担心。你会不会产生前往任务世界的念头都无关紧要,我根本不在乎。我有权限暂时延长你的任务系统冷却时间,只要我不愿意,你是没办法在更新前结束进入任务世界的。”
那次更新可以说近在眼前。
“决胜局就在更新时,对吗?”
莫里安在任务世界时,就已经预告过一切落幕的时间。
“你以前想要了解任务世界的信息,都要仿照任务者的机制进行意识投影,然后绕开任务者数目的限制,以额外的任务者身份前往任务世界。但更新后你就能获取新的权限,你可以监控到任务世界的具体信息,能知道每个任务者的具体行动,你不再需要像之前那样借助任务者的机制进入任务世界……”
“他逃不掉了对不对?”季月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
莫里安眨着眼问:“你是在为他伤心吗?”
季月吸吸鼻子:“如果我说我的确感到心痛,你会高兴吗?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看我的眼泪吗?但我不会为一个骗子流泪的。”
莫里安笑了:“我不是那种看到别人过得不好自己反而高兴的败类好不好。”
“我只是好奇罢了,我只是好奇你的反应。”他又说。
“那在你眼里,你是怎样的?”季月问他。
“抛开我要除去江崖这个不安全因素这件事,我一直以来都是在为了伟大的事业而奋斗。”
“你或许也发现了,他们的品性并不能配得上特尔勒掌舵者的身份,生活上穷奢极欲,本职却糊弄了事,特尔勒所夺取的位面数目递减的趋势越发明显,在对特尔勒公民的管理方面也极度缺乏理智……”
“如今的特尔勒,真正继承‘晨曦’意志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季月问他:“那江崖呢?他和你目标一致吗?”
见她问及江崖,莫里安有点焦躁的样子。
他有点没好气地说:“他怎样我怎么知道。”
季月却穷追不舍:“这样重大的问题,你们没有谈过?你们之间就那么不可和解吗?”
莫里安脸色一沉,冷声说:“你刚刚还满心想着回去,现在却开始为他着想了?”
季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其实我本意并非如此……不过你也可以认为我在为他着想。”
“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们两个能化敌为友。”
莫里安脸色冷若冰霜,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
“我凭什么要和他化敌为友?我已然胜券在握!”
季月缓缓绽放出一个微笑:“莫里安,你一直都很敏锐,你能清楚地察觉到江崖在利用你向我传达某些讯息,而不会仅仅被眼前他暂时输给你的现状锁蒙蔽。那你在发现江崖踪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那么久都没能找到江崖,这次的意外之喜,会不会是别人的刻意安排?”
“比如,我。”
季月脊背笔直,目光锐利,浑身上下散发出难言的自信,令人不由得想要信任。
莫里安神色镇定,托腮的手换了一只,注视着季月,似乎在期待她接下来的发言。
“我爱他,也恨他。我与他在几个任务世界屡次相识,然后同他坠入爱河。后来我发现事有异常,意识到浪漫爱情只是个骗局,他想经由我,通过我的终端返回特尔勒。我不愿意为了一个骗局冒险。”
“至于你呢?我和他曾经那么亲密,既然我能从蛛丝马迹上识破他的计划,那发现你的存在,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吧?”
“你也说过,主动锁定记忆的人很少,而我也掌握着这条线索,只要在社区进行搜索,就能知道锁定记忆这个功能极为隐蔽,根本没听说过使用该功能的例子。这意味着,如果我删除记忆,你绝对会因为好奇对我多些关注。只要多注意一点,你就能察觉到我身上的终端有点不太一样,跟随我进入任务世界,完全是意料之内的事。”
“你有没有猜想过,我为什么要让你发现他?”
“即使我恨他欺骗我,我也没必要把他的敌人引到他面前吧?还偏偏是更新前的关键时刻。”
“难道我就是那种看别人争得不可开交就会高兴的败类吗?”
季月把莫里安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就还了回去。
莫里安倒是仍旧一副淡定神情。
季月知道她面前的莫里安只是一个投影,真正的运算处理都不会表露出来,因此并不期待他给出什么反馈。
她继续说着:“我主动删除记忆,就是想让你们提早见面。”
“在任务世界,你们谁也杀不了谁,大家都是套着土著躯壳的意识波罢了。在必须共处的环境下,你们有更多机会交流。我删除记忆,就是为了创造一个让你们和平共处的机会。”
“还是那句话,我希望你们能化干戈为玉帛。”
季月稍稍停顿了一下。
“往更深的层面去分析,你们之间存在矛盾的前提是那几位议员对非人类意识体的抵抗——或许可以这样说,你们真正的敌人其实是他们。”
莫里安没有对她的话语内容进行评论,只是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想要让我和他合作?”
季月摊开掌心,如实答道:“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我说过的,我想要回家,我很确定你们没办法送我回去,而有这种权限的只有议员。这不是很简单的思路吗?我希望我们能合作,你与江崖可以摆脱议员的控制,为了理想掌舵特尔勒,我则实现我的愿望,恢复记忆,然后离开这里回归我原本的生活。”
莫里安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他质疑说:“这哪里简单了?完全没有逻辑,简直南辕北辙。你就没想过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把你送回去吗?你想恢复记忆,我可以想办法,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们?”
末了,他又在季月开口前补上一句:“我没办法把你送回去,和他联手,也不可能。”
季月对此毫不意外,她轻笑一声,说:“我当然知道你们没办法把我送回去。即使你们再强大,归根结底还是管理特尔勒的主脑系统。系统能在管理员手下翻出花来吗?像是放人离开这样严肃的事宜,他们自然要捏在手里,绝不可能放开权限。”
“你明白怎么还……”莫里安忍不住吐槽。
季月再一次笑了。
她坐在莫里安的对面,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握,呈现出一种尽在掌握的自信。
她已经不再畏惧莫里安了。
莫里安眨眨眼,回给她一个相似的笑容。
那时在任务世界,季月面对神秘莫测又手段高超的莫里安,只觉得任务艰难,处处受阻,每每小心规划仔细绸缪,最终哪怕完成了任务,也难免在面对他时感到神经紧绷。
但现在坐在莫里安面前的季月,整个人仿佛一把尖利的锥子,死死钉在那里,坚定无畏,信心十足,没有丝毫的偏转。
“当然是因为找他们这条路行不通咯。虽然我还没有恢复记忆,但我也不傻。在我产生疑惑时,可以倒着推断过去的我究竟想了什么,又如何取舍。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我当时觉得找他们这条路走不通。我知道,如果当初我有更简单的逃离这里、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我肯定不会删除记忆,为了引你上钩耗费这么多功夫。”
“让我来猜一猜吧?”季月说,“也许是我无法绕开你这个主脑直接接触高高在上的议员们,也许是他们权势煊赫,根本不在意平凡人的想法,也或许在他们面前我已经和江崖缠上关系,难以撇清,更或者是别的什么……只可惜都是猜测,现在的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哦,对了,看待一个问题要尽可能从多个方面进行考虑。针对这个问题,我也不能仅从议员们这一个角度分析,另外的角度同样重要,尤其是我自己这一个重要的角度。”
“比如说,可能存在某些理由,让我觉得选择议员这一方明显不如选择你和江崖?”
“比如,你真的很喜欢江崖,虽然不肯原谅他的欺骗,但还是舍不得让他去死?”莫里安戏谑道。
季月伸出食指,在莫里安面前摇了摇。
“也可能是我发现了特尔勒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让我笃信我和议员们绝不可能站到一起去。或许这么说有点死板,不过在某些时候,合作的前提是价值观一致。但我这个人,真的极度厌恶欺骗和隐瞒。江崖的确想骗我为他不计后果地付出,但比起议员们悉心运营的骗局,他这点欺瞒好像也算不上什么了。”
季月悠悠地说着。
“毕竟特尔勒只是一座虚拟都市罢了。”
莫里安的影像有一瞬间产生错乱,彩色的乱斑交错闪烁,但须臾间又恢复正常。